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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十题

作者:彭图湘 编辑:易果 2018-10-19 17:1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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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标题:彭图湘短片小说系列

  

 

  卷首: 湘西地域的一项重要的近乎自然的资源,就是及其丰厚的本土文化。它是那么深远地影响着吃喝滚爬的本地人,以及他们所创作的作品。彭图湘先生的《小小说十题》便是一例。从《船老板》到《胡子》,到《老胜卖牛》,再到《九十九级石阶》、《公社干部蛮波》、《冤家》、《女人)、《惑》以及《鼻涕虫误杀蜈蚣》皆可谓短而又短,简而又筒。但其间对西人的叙写和刻画,括他们的性情、好恶,生命道德观及其价值取向,乃至那点幽默,以编者来,入木三分。这或许是作者的别样自传,也说不定。本期特别发了一组短文:《张朝远散文小辑》。从纯文字的角度看,作品尚欠火候,存有疵,排列组合还不到位。但同时,字里行间饱含着真诚和对家乡、亲人的那份情怀。其情既纯,其志亦远。何况作者还据说是个新手呢,当勉之。

  

 

  彭图湘,笔名湘戈,土家男人,1941年2月生于保靖迁陵镇。好写成癖,歌谣、诗词、散文、小说、戏剧曲艺、整理民间文学、纂修方志,组编书稿,至今笔耕不缀。出版了散文集《精彩人生》、小说集《乡事民情》、艺文集《陶之话》,又有《说说唱唱》、《敝帚自珍集》、《白羊》、《砚田夕照》等文集百余万字。曾创办保靖第一份文学小报《天开文运》,主编县民间故事集成和民间谚语集成,散文集《保靖》。做过教师、工人、农民、群众文化辅导员、县文化馆文学专干、县文物管理局法人代表。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

  

 

  伏枥老骥拼夕阳

  船老板

  青石砌的水码头,静静地泊靠着十余艘木船。

  没有桨橹欵乃,没有长篙挥舞,没有浪花哗哗,没有船号悠悠,船们清闲地睡着了。

  阿湘来水码头,要唤醒其中一艘木船,协助州文联组织的采风团,逆酉水而上,搞一次酉水探源活动。

  阿湘相中了一艘船。弯腰钻进船舱,仍不见一个人,唯有自己踩在舱板上发出的空落落的足音。弯腰钻出船舱,刚直起身子,阿湘吓了一跳。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大男人,站在面前,黑红脸庞,瞪着眼睛,嗓如敲锣:“你搞什么?”

  阿湘定定神,说:“我找船老板。”

  “有什么事?”那男人问,眼睛没有当初那么圆大了。

  “你是这船的老板?”

  “有什么事你讲嘛!”

  那男人虽然没有明白承认自己的身份,阿湘还是说明了来意。这男人不是船老板,也一定是船老板的关系密切人,因此,阿湘又较详细说了采风团10人自带伙食、被盖,要在船上吃住几天的要求。

  那男人默了一阵神,问:“给好多钱一天嘛?”

  “你讲哩?”阿湘已打听过租船价; 但他想听听、比比,再说。

  “一百五十块钱!”那男人脱口而出。

  接近自己探听的价钱,阿湘本想说“行”,又多了个心眼,“砍”他一下如何?脸上就装出为难颜色,说:“听说,租船一天只要一百块钱呀,你喊高了吧?”

  “讲卵话!有一百块一天的船,我租!”

  如锣的嗓音,差点击垮了阿湘“砍”价的心情。

  “那就,一百二十块钱一天?”

  “打什么话平伙!”那男人显然有点不耐烦了,一扭身,又甩三字:“赊话讲!”

  阿湘不恼。他忽然品出“砍”价内在的乐趣,特别是跟面前这个男人。阿湘再试了一下:“一百三十块钱一天,如何?”

  “每天一百五十块钱,狗都日不脱!”嗓音如锣,斩钉切铁。

  阿湘连忙答应下来。又问一句:“你是不是这艘船的老板啊?”他恐怕真的“打话平伙”。

  那男人咧嘴一笑:“不是我?那莫是你?”又爬进低矮的舵篷,取来一个小包,剥了几层薄膜,才见一个民船驾证,递给阿湘看。

  定下启航日期,阿湘欲走,船老板忽然又开腔了:“每天还要三盒‘老大哥’啊!”

  望着船老板那黑红的脸 ,阿湘没讲一句话,但眼光中的意思很明显:“怎么又加条件了啊?”

  “嗨嗨嗨,刚才忘记了。丑话讲在前头,我们船上三个人,一个人一天赚一盒‘老大哥’抽,也合理啊。你们找大钱大米的,哪会舍不得啊。”

  阿湘想想,找不出拒绝的话来,又点头了。“老大哥”是龙山卷烟厂生产的廉价香烟,一块五毛钱一盒。阿湘叮嘱船老板:“再不能有附加条件了啊!”

  “定一了,定一了。你一百二十个放心!”

  酉水采风团如期启程,溯水而行,穿行于青山碧水间,陶陶然不识晨昏。

  船老板安排水手为采风团煮鼎罐饭,炒菜,烧开水,自己和水手另起锅灶。采风团一帮“笔杆子”们觉得这样很不好,应该“同舟共济”才是。船老板说:“你们伙食好,我们不能沾你们的油水。”

  阿湘说:“就算是你们沾了,我们也心甘情愿。大家讲,是不是?”

  “对头!”采风团员异口同声。

  船老板、水手和采风团同锅造食了。船老板特意提出一大壶酒来,倒满了几大碗,让大家一个一个都喝。夜幕降临,泊岸歇息。船老板提来舵篷里的马灯,点亮了,挂在船舱中。在暗夜挤压的河谷里这一团唯一的光明中,船老板又给大家摆龙门阵,唱酉水船工号子。那如锣的嗓音,驱散了大家心中的寂寞,深深印进了采风团员们的心坎。

  这天清晨启航,发现河岸低了几尺,涨水了。行至一滩尾,但见水流湍急,白浪汹涌,涛声如雷。船老板不惊不怯,沉着吩咐水手,一名迅速下船,背负缆绳上了岸;一名手握长篙,挺立船头。船老板紧握舵把,目视前方,黑红脸庞酽似一砣烧红的铁。他一扳舵,船头昂向上游。船头水手叉腿挺立,飞快将长篙插进急流,稳住船身。岸上水手弓腰伏地,手抠脚蹬,肩上的缆绳绷成了直线,却难前行半步。船头迎着滚滚激流,竟也一丝不动。河水撞击船体咚咚似擂鼓,扣人心弦。

  “噢嗬嗬——”船老板一声长啸,一扳舵,船头往岸边靠去,船头水手,及时稳住了船身。

  “上去不得了,要请人相帮拉纤。”船老板告诉阿湘,这条滩叫驼碑,是酉水著名的险滩之一。他要采风团员上岸步行,减轻船重,又保安全;愿意出力的话还可以帮着拉拉纤,“多个鸡公多个力”。

  水手去附近寨子里,很快叫来了几个人。缆绳前多了力量。船老板“噢——”一声令下,船头水手长篙一撑,船头再次拨正,迎向激流。船老板绷紧脸把稳了舵,缆绳再次绷直了,岸上水手和叫来的老乡,整齐地弓腰摆膀、蹬腿,嗨——嗨——喊着号子,一步一步艰难向前,船头也劈开激流涌浪,徐徐前进……采风团员们目睹酉水船工不畏艰辛的劳作,感触良多。

  阿湘忽然想起第一天见面时,船老板要“老大哥”的事。这次请人拉纤,船老板恐怕要加钱了,他有理由。

  黑红脸庞的船老板和他的两名水手,驾着那艘木船,一路辛劳,帮助酉水采风团到达了目的地。船老板出了一口长气,说:“放心了!”

  “这几天你一直不放心么?”

  “当然嘛!”船老板很坦率,“你们是什么人?坐我的船,万一出了海事……”

  阿湘给船老板付租船费。船老板接过钱,一五一十清点了三遍,才捏紧了塞进荷包。

  “对不对?”阿湘问。

  船老板笑嘻嘻说:“你们读书人不会骗我。”

  望着那张黑红似一砣烧红的铁的脸庞,阿湘想听他说,驼碑滩请人拉纤要加钱的话,始终没有听见。阿湘向采风团通报了租船的开支,然后……

  然后,大家依依道别,往高高的码头上爬,前来接应的汽车在那等着哩。蓦然听见背后传来如敲锣的嗓音:

  “等一下!钱!等一下!钱……”

  大家站住了,迎着喘吁吁奔来的船老板。船老板举起一个信封,说:“你们的钱,掉落船上了!”

  阿湘忙解释:“那是我们给你们补的钱。”

  “头一天讲定一了的租金,雷劈下来也不能变啊!”船老板双眼一瞪,声如铜锣。

  “你就收下吧!”

  “冤枉钱吃不得,要脱眉毛!”船老板将装钱信封往阿湘怀里一塞,转身,大步流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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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子

  男人有了年纪,下巴上自然就会出名堂,长出胡子来。先是青青的,头发一样颜色。一年一年以后,颜色慢慢变白,最后,白晃晃地找不出一根青丝来,正如春去夏至,秋尽冬来,一场白雪覆盖大地,皑皑一片。

  那是老了。让人叹婉的年月了。

  可旮旯寨岩生不一样。岩生皓首银髯,却让人一见顿生羡慕,想不到老的含义。寨上人都说,岩生的头发胡子与人不一般,白出了味了。因此,岩生的名字也变成了胡子,老的喊他胡小哥,少的叫他胡子爷。其实,胡子的“味”出在胡子有一张红脸庞,虽不光彩照人但不显老相,很有点如人常讲的“鹤发童颜”。

  胡子岩生的胡子长约40余公分,笼罩了整个下巴,又蔓延两腮,密密丛丛。有风的日子,银髯飘飘,颇有份仙风道骨的神韵。

  一日去镇上赶场,被人迎面拦住。定睛一看,五个陌生男女,挎着照相机,笑眯眯的。干什么?啊,是看中了他那口白胡子,要跟他合影,还要单独照他的像。

  胡子岩生说,照就照嘛,一不要钱二不要米。

  不料胡子如此爽快,陌生人自然高兴。一个一个跟胡子合了影,又请胡子捋须微笑,让他们咔嚓一阵。有人还让胡子捧一像机,瞅准取景孔,作摄影状,他们则团团围住,揿得像机快门发累。

  忙了好一阵,陌生人又逐一上前,跟胡子紧紧握手,相约明天再见。他们嘱咐胡子明天换一套民族特点的服装来,那就更“上镜”了。

  胡子觉得很新鲜,很有味,被人看得起,心里舒服,笑口难合。他满口答应陌生人,一不要我钱,二不要我米,明天来,要的。

  胡子的儿子在镇上做买卖,晓得阿爸白白让人家照了许多相,心里的算盘嘀嘀哒哒拨了一通,急急去找那些人。

  你们拍了我阿爸相片是不?就是旮旯寨那个白头发白胡子老汉。

  是的,老人家形象很有特点,很希罕。

  你们把他当、当那个模特儿是不?

  嗯,也算是吧。

  模特儿要吃饭是不?模特要穿衣是不?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都没有给我阿爸一分钱,是不?

  我们没有想到……

  现在是商品经济是不?他老人家不能白白为你们效劳是不?

  付给老人家报酬是应该的,我们也愿意。

  听说你们约我阿爸,明天还拍照是不?

  是的,我们一定付报酬,包括今天。

  空头支票无人要是不?你们预付报酬吧,每人十块钱,不过一包烟钱是不?

  次日一早,儿子特意找出胡子逢年过节才舍得穿的青色对襟衣、抱挡裤,催阿爸梳洗打扮,又煮了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递到阿爸手上。

  临出门,儿子喜孜孜的说,阿爸,你那胡子长得好是不?为我们家增加了一个创收项目是不?你看你陪人照相,开始两天,净收一百块钱!嘻嘻嘻……

  双眼瞪圆的胡子岩生诧异地盯住儿子的脸,双脚如钉在地板上一样,抬不动。少顷,胡子岩生飞快地脱下刚换上的衣裤,只听他雷样一声吼:

  你把老子当东西卖了?杂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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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胜卖牛

  乳白色山岚还在林子间弥漫的清晨,旮旯寨老胜从牛栏牵出一头黄牯,牵到空旷的院坝里。老胜捏紧一把铜篦子,一下一下仔细地梳,连四条牛小腿也不漏过。不一时辰,粘在黄牯身上的牛屎呀,草屑呀都不见了,那黄牯皮毛光滑,漂亮了许多。

  要钱用,只好卖你了,伙计。老胜心里说。

  老胜刚把黄牯赶进里耶街牛行,马上吸住不少目光。立即有人过来,一手牵了牛拍索,牵着黄牯左一转,右一转,认真观察黄牯的腿脚有无毛病,壮不壮实;又掰开牛嘴看牙口,又拍牛背,爱不释手。老胜暗暗欢喜,任他去看。几番讨价还价后,觉得已接近自己心中的期待,老胜决定成交;但脸上装出吃了大亏的样子,说,我也是等着钱急用,其实舍不得卖,无法。让你发财!

  买主抓着牛拍索,却不着急付钱。老胜想,这是个细心人。笑道,来路清白,一百二十个放心!一边从烟荷包里取出一张折成小块的证明来,展开。证明是村秘书写的,证明旮旯寨村民老胜出卖自家三岁黄牯一头,与人无涉。买主这才掀起衣襟,解下紧紧绹在裤腰带上的一个黑色提包。钱在包里,让老胜清点。黑色提包里的钱刚好够数。见老胜没带装钱的袋子,买主也爽快,把钱和包还有那张证明一起给了老胜,欢欢喜喜说,你也发财,发财!

  实在没想到黄牯脱手后才日当午。老胜不忙回去,往里耶街上蹓跶玩耍去了。

  今天逢场,湘川边境的里耶街上熙熙攘攘,十分热闹。老胜随着人流而去,忽闻山歌绕绕,一下兴奋起来。老胜生在山里长在山里,爱听山歌爱唱山歌,常常为此忘记吃饭睡觉哩。老胜循声挤到了山歌台前。歌台上,两名歌手正在唱啄啄歌,老胜忙寻个地方,把装钱的黑色提包垫在屁股下当板凳,坐下来专心欣赏。

  这个唱:我是锦鸡竹山耍,你是蛐蟮地下爬;不是有心要找你,你各甘心送我啄。

  那个唱:你是潭中鱼晒花,我是鸬鹚下水耍;鱼见鸬鹚骨也软,翻来复去由我啄。

  老胜听入了迷,又是笑又是鼓掌,又总想对台上歌手有点表示。想来想去想起烟荷包,腰一伸爬上了山歌台,请歌手抽烟。一位歌手热情邀请老胜也“撒嗬耶子”(唱山歌)。老胜在台下听山歌,喉咙早就发痒了,经人一提醒,当真开腔了:久不唱歌忘记歌,久不打鱼忘记河;歌台遇你歌师傅,我要乖巧用心学。

  那位歌手马上接应:桐籽开花朵大朵,你我都是弟兄伙,虾子过河莫牵须(谦虚),四两半斤差不多。

  就这样你来我往,老胜和那歌手对唱起来。快乐时间过得风快,猛不知就到了散场的时候,老胜还意欲未尽哩。看大家收拾东西离去,老胜这才猛然想起,黑色提包呢?急急忙忙去寻觅,哪里还有黑色提包的影子。

  老胜还是老胜,愣了一阵子,拍拍脑壳自我安慰,丢了就丢了,丢财免灾丢财免灾。

  同台的歌手来邀老胜去喝二两,老胜满口答应,好好好,相跟进了小饭店。一锅子豆腐和肉,架在柴火旺旺的三脚架上,咕嘟嘟翻滚着热腾腾的香味。一人一张矮板凳、一大碗酒,团团围锅坐了,喝起来,吃起来,当然还会唱起来:莫把山歌不当歌,莫把雁鹅当鸡婆;只要众人情义好,凉水当得酒来喝……

  喝酒,唱歌;唱歌,喝酒。老胜们一个个渐渐面现酡红,不知今夕是何年。

  老胜婆娘寻来了,问,卖牛的钱呢?

  老胜实话实说,搞卵,搞打落了。

  老胜婆娘急急追问,你讲什么?证实自己没有听错,那脸霎时变青了,只见嘴巴动没听清有声音,手颤颤地指戳着老胜。

  老胜安慰婆娘,打落了就打落了嘛,就不是一些钱,就不是一头黄牯,我又没打落。老胜又唱了:你莫愁来你莫焦,莫把少年愁老了;山高自有盘盘路,水深也有板板桥。

  婆娘哭兮兮道,背时鬼!你还有心思唱呀!

  老胜说,你看你,还是舍不得那些钱,舍不得那头黄牯,就是舍得我,是不是?我就不值那头黄牯了?天老爷!

  婆娘仍然抽泣不止。一位公安干警进来,问,这里有旮旯寨人吗?

  老胜指婆娘说,她和我就是旮旯寨人。

  你们认识不认识一个叫老胜的人?

  老胜说,把他烧成灰,我们都认得。

  那好,麻烦你们捎过信,请他到我们派出所来一下。

  老胜说,我又没犯法,要我进派出所?

  公安干警说,不是要你去,是要老胜来。

  要老胜进派出所做什么?不讲清白,这个口信我不带。

  简单讲吧,让他去认一认一个黑色提包。

  黑色提包?老胜迟疑地瞪圆眼睛追问,在哪里在哪里?快让我看看!我打落一个黑色提包,包里装着我的一头黄牯啊!

  原来,有人拾金不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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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九级石阶

  岩脑壳本名岩贵。岩贵怎么易名岩脑壳,旮旯寨人讲得出几多理由来。

  黄鼠狼叼了岩贵家一只鸡。岩贵听见鸡惊叫,急忙追赶。眼看一把就要抓住黄鼠狼大尾巴,那家伙猛一蹿,进了洞穴。洞穴不大,刚好伸得进一只手。岩贵气呼呼发狠说,不相信你不再出来了!那是一只每天下一颗蛋的鸡婆啊!

  一个时辰,三个时辰,洞口没有动静。半天过去了,洞穴里仍然静悄悄的。有人劝,岩贵算了吧。岩贵脑壳一扭,不听。天渐渐黑了,星星开始眨眼睛,又有人劝,岩贵算了,回去吧。岩贵也觉得肚子饿了,脚杆站麻木了,心里却只有可惜。每天会下一颗蛋的鸡婆啊。半夜过了,天边慢慢露出鱼肚白了,岩贵依然蹬着那洞穴,手中劲鼓鼓握一根杂木棒,随时准备打击……

  看见岩贵拎了一只黄鼠狼回来,立即有人唤他岩脑壳。大家想想,也认为恰当,岩贵真是个脑壳笨如岩石的岩脑壳,一点不灵便。于是,大家便唤岩贵做岩脑壳。

  岩贵也好,岩脑壳也好,任人呼唤,他仍然我行我素,犟性,认死理。

  忽然有一天,他说要修一条长石阶,让人在旮旯寨和白河间伸起腰杆行走,不再攀爬。话一传开,旮旯寨大嘴小嘴全咧开了,笑话他,岩脑壳又发憨了,做白日梦了。

  白河上通巴东下达洞庭,旮旯寨人沟通山外世界的桥梁非它莫属。寨 子座落在陡峭的河坎上,唯崖缝间一条崎岖的贴山小道通到河边。上岸下河人要聚精会神寻一道石棱,找一处岩窝,脚蹬手抓地爬上爬下。

  岩脑壳用一窝猪崽换回来钢钎、铁锤,在那些冷嘲热讽中叮叮当当开始凿制石阶。满头青丝的么妹为丈夫送来热饭热菜,舀来了清凉的山泉水。么妹子永远记得,自己的娘老子就在这条小道上一脚踩虚,滚下河坎再没起来……

  叮叮当当……岩脑壳手上,一个个血泡破了愈合了,茧子厚了硬了。

  叮叮当当……铁锤钢钎声敲碎了一场场雪雨风霜,串起了一个个秋冬春夏,在河谷间不息回荡。

  有一天,么妹没有再来送饭送水。夜里,岩脑壳回家看见,头发已经花白的么妹和做好的饭菜,都已经冰凉了……

  叮叮当当的铁锤钢钎声,仍然不绝于耳。哇哇坠地的旮旯寨娃儿在这叮当声中渐渐长高长大了。过往船只远远听见这叮叮当当的凿击声,船老板不用看就说,快到旮旯寨下了。一个憨人年复一年矢志不移凿石修路的美丽传说,就在白河沿岸数百里成熟了。

  终于有一天,叮叮当当的钢钎铁锤声隐进了人们的记忆中,旮旯寨人兴奋地筹备庆祝完全不用脚蹬手抓也可以下河上岸日子的开始。猪杀了,羊宰了,好酒酿成了,大家特意去请岩贵。旮旯寨人都说,他应该叫岩贵,绝对不能再叫岩脑壳了。

  大家沿着岩贵开凿的石阶走,大声数着石阶数,一级、两级……三十级……五十级……七十级……九十级……

  在九十九级石阶上,大家看见了岩贵。

  岩贵安静地睡在最后这一级石阶上,那颗斑白的头,枕着秃了的钢钎和破了的铁锤。

  旮旯寨大嘴小嘴全张开了呼唤岩贵,也没法唤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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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社干部蛮波

  旮旯公社干部正在开会。

  老书记倚在那张唯一的条桌一头,一板一眼地讲“农业学大寨”。

  十来个人散乱地坐在那些高凳子、长板凳、小椅子、矮墩子上,不足二十平方米的空间就显得十分拥挤。

  武装部长蛮波尺把高的小椅子紧挨条桌前边。蛮波背靠条桌坐下去,伏在条桌后做记录的年轻秘书,就只看见他后脑壳和象野猪毛一样硬扎扎竖起的一蓬头发。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人抽烟。当然是喇叭筒烟,共和国的农村干部多抽这种烟。烟丝是自己卷紧烟叶,一刀一刀切出来的;把随便找到的任何纸张,比如学生用过的练习本、课本、旧报纸等等,裁成长方形小纸条,即可随时取其所需,自制烟卷。蛮波也发烟瘾了,掏出掖在裤袋里的一包烟丝,却没法掏出一张小纸片来。蛮波想了想,反转手往条桌上摸,摸到一张纸拿下来。蛮波看拿下来的纸,犹豫了一下,迅速裁下一条,再反转手,把那张纸又放回条桌上去。接着,蛮波为自己做一支喇叭筒烟。斜折一下小纸条,捏一小撮烟丝放上去,轻轻压一压,慢慢卷一卷,再伸舌头一舔,湿了的纸边便粘住了手中产品,叼在嘴角了,前后不过分把钟。

  相继燃起的喇叭筒们产生的烟雾,逐渐占领人和物之间的空隙。蛮波喇叭筒的加盟,这些袅袅的轻烟便不容忽视了。年轻秘书用手在脸面前搧了又搧,无济于事,烟雾倒愈驱愈浓了,蛮波的烟雾来得更快了,更呛人了。抽烟人明白,蛮波的烟丝是岔子烟切出来的,这种烟叶比其它烟叶烟味重,呛劲十足,一般人不敢问津。年轻秘书咳声连连,眼泪也快呛出来了。终于忍不住,抱怨道,屋角几个大老鼠都被薰死了!听话识音,蛮波脑壳一扭,硬帮帮甩一句,闻不得烟子,就出去!这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比那烟更呛人,年轻秘书只好有一声没一声地咳,再不敢多言。

  忽然,年轻秘书惊叫,哪个把红头文件撕了呀?十余双眼睛疑惑地瞪圆了。蛮波头也不回问,撕掉字了没有?年轻秘书答,那倒没有。那你大惊小怪做什么?蛮波板了脸说,晓得是我刚才卷烟没有纸,裁了一点纸用,是不是?年轻秘书嗫嚅,我没看见……

  老书记瞅瞅那份少了天庭空白的红头文件,皱皱眉,没出声。大家也面面相嘘。都晓得蛮波人狂浑,平日常做点意想不到的事来,让人乍舌。看惯了,也懒得计较。别看蛮波身上肉少骨头多,腰间四季紧紧勒一条军用皮带,那人就象一根干柴,可是,他一双眼睛却叽哩咕噜特别活泛,脑壳里刻进的党纪国法,钉是钉,铆是铆,从未损坏丝毫。

  冬季征兵,送兵的亲属要住一晚,公社机关没有多余床被。蛮波说,借呀!写了一张字条,派人带上去公社卫生院。卫生院长看那东倒西歪的字行,看不出名堂,只辨出了蛮波二字,干脆不看了,问来人,部长要什么,讲就是了。

  没有文化,蛮波不自卑也不装模做样,坦坦白白告诉别人,我没读得书,娘老子盘不起,莫见怪。也真没人见怪,要不,就不会让他腰别一把短枪管旮旯公社武装大权了。蛮波大权在握却少有悠闲日子。他经常勒紧那条军用皮带,精精神神地爬山越岭,走村入户,把雨雪风霜烈日酷暑踩得颤颤惊惊,把社情民情刻在心坎,打理出平静和蔼的山里日子。

  有次,蛮波参加全州武装干部培训。军分区苟司令员作报告,桌上摆一盒香烟一盒火柴,时不时燃一支吸两口。同行附耳问蛮波,不是讲你狂浑么?敢找苟司令员要一支香烟吗?

  有什么不敢?蛮波说,真站起身来,蹭蹭蹭,大步流星上了台。蛮波也正想抽支烟哩。撺掇蛮波的人暗暗叫苦。只听蛮波嗓门亮亮地说,老苟,搞根烟抽。苟司令还没回过神来,蛮波已手随声到,取出烟盒一支烟,嘴角叼了,旋取桌上火柴,划一根,双手捧住晃动的火苗,凑上去,点燃了烟。苟司令员扫了一眼腰勒军用皮带的瘦筋筋的同志背影,似有不悦,但无言语。蛮波迎着台下众同行目光,叼着香烟,泰然自偌地回到座位上。蛮波两手指一搓,灭了那香烟,嗤鼻道,还说是香烟哩,卵!寡淡得很,没一点呛劲!撺掇蛮波的同行手心里还在冒汗,埋怨蛮波,你怎么当真要香烟去了?蛮波轻描淡写说,怎么不能去?你也可以去呀,都是革命同志嘛,苟司令员又不是小气人。那同行忙说,我服了你了。

  旮旯寨退伍军人老贵,是蛮波惦记的人。五十多岁的老贵不找国家要补贴,仍然在生产队挣工分自食其力。蛮波隔三岔五去探望这位老人。这次去带了不少礼物:半斤茶油票、一斤煤油票、二斤盐票、一丈五布票,还有火柴票、豆腐票什么的。老贵眼里闪着泪光,紧紧握住蛮波的手,说不出话来。蛮波看老贵那双青筋突露的手,不明白怎么自己鼻子有些发酸,记起衣袋里还有五斤粮票,忙掏出来,塞在老贵手里。

  临别,蛮波见老贵的邻居基干民兵阿牛吞吞吐吐有话想说,就训他,有屁就放!阿牛说,老贵叔念过几回,想吃一餐抗美援朝归来在东北吃过的猪肉煮白菜……

  蛮波说,卵大个事,找公社!我写个条子,你到公社肉食站去。说着掏笔,找纸写字。找来找去找不到纸,蛮波说,不要找了,把你手板伸出来吧。蛮波就在民兵阿牛手板上刷刷刷写了字。

  阿牛到了公社肉食站,那里人眼皮也不对他翻一翻。阿牛手板伸出去,那里人一看,瞬间笑脸相迎,问,你想要什么,只管讲,只管讲……

  阿牛手板里,只写两字:蛮波。 {Ky:PAGE}

  为什么不是我

        值班室只有田贵一个人。

  壁钟有条不紊地沙沙沙响,田贵瞄了一眼,分针和时针就要在“12”字上重合了。突然,一个男人匆匆而来,进门就喊:“哪个是修电路的?”

  田贵抬头看,这人戴副宽边眼镜,似曾相识,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怎么,没听见?我问修电路的是哪个?”那宽边眼镜冲着田贵脸,提高了嗓门。平日来人都很客气,男人还会主动掏出香烟递上一支,再开口说话的,这人怎么大不相同呢?田贵沉下脸问:

  “有什么事吗?”

  “我家电灯不亮了,电视机无电了,电饭煲用不成了……”那宽边眼镜心急火燎的样子,不会是说谎。

  “你来报修?”田贵明知故问,言下之意提醒对方注意态度,你是来求人的啊。宽边眼镜不懂味:

  “你们电厂要赶快派人去维修一下!”见他神气活现象在下达命令,田贵强咽冒上来的火气,告诉他:

  “都己经下班了。请你留个地址……”话音未落,宽边眼镜手指壁钟嚷起来:

  “下班了?鼓起眼睛看仔细了,到12点钟了吗?”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田贵厌恶地瞪着宽边眼镜,蓦然心里轰轰隆隆难以平静。是他?!田贵立即反唇相讥:

  “到没到12点,难道要由你讲了算是不是?”

  宽边眼镜两根手指把宽边眼镜往上推了推,诧异地看着田贵。

  “认得我了吧?”田贵话里柔中带刚。

  宽边眼镜摇头。

  “我倒认识你啊!”田贵感觉到自己似乎在咬牙切齿。

  ……那时田贵还年轻,工作兢兢业业,同志间关系也不错。正好,有一批招干指标下来,单位里议论纷纷。职工转为国家干部,哪个不想?转干有指标更有标准,有尺衡量。量来量去,大家异口同声说,田贵和某某某几个行。表也填了,往上报了,田贵觉得自己转干的事己经是“罈子里取粑粑——十拿九稳”了。终于,转干名单批下来了,偏偏没有田贵。田贵懵了。找人探清了原因,原来因为年龄超过了规定年龄一十八天!

  ……田贵想不通,不知为什么就去路上,想堵住那个一丝不苟的把关人,袖子里还悄悄藏了一把坚硬的老虎钳子。他很容易就找到了机会,却连一声招呼也不敢打,一次,两次……田贵只狠狠地记住了一副宽边眼镜,如同记住一个贬义词。

  好些年过去了,这事都快在心田里沤烂了,你宽边眼镜竟敢又找到了我面前来,而且出言不逊呢?你不懂得各人门前三尺硬土吗?今天你既送上门来,哼!田贵极力沉住气,语气缓和地说:“报修有规定,对不起,请你先留下地址,我们再派人上门维修。”说着,取出报修单。宽边眼镜只好填了单,说:“派人吧!”

  “对不起,电工都己经派出去了。”田贵不慌不忙,说,“报修的又不只是你一户。按顺序慢慢来,你先回去耐心等待吧。”

  “下午去人?”

  “派不出人。”

  “那就明天上午?”

  “不行。”

  “明天下午总可以了吧?”

  “实在对不起,近十天半月肯定是派不出电工了。估计下个月下旬的安排会不会松一些,到时候看看是不是可以抽出一个电工先去你家查查原因,找找故障,再确定维修计划,准备购买材料……”

  宽边眼镜听不下去了,嚷嚷:“那怎么办?这么长时间停电,那怎么办?……”田贵冷眼看宽边眼镜搓手跺脚心慌意乱的样子,暗暗忍不住发笑。又指指壁钟问:“现在到12点钟了,可以下班了吧?”

  戴宽边眼镜的人垂头丧气回到家里,劈头盖脸就遭妻子一顿责备:“你踩着迷魂草找不到家了是不是?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我不是去找电工去了吗?”

  “找电工找电工,找十个电工,也不要花这么长的时间!”

  “我不是又买这些东西去了吗?”

  “天啦!你买这一大包蜡烛做什么?”

  “电路坏了,我不先准备好蜡烛,晚上用什么照明?”

  “亏你想得出!电路坏了,修了不就好了吗?”

  “人家讲了,十天半月也派不出电工来维修。”

  “净胡说八道!你鼓起眼睛看清楚,人家电工师傅早就来了。”

  宽边眼镜伸出两根手指推推宽边眼镜,看见墙边一张人字梯,上面有个人,正在检查供电线路。他一时如坠云山雾海,咦——中午那人不是肯定说派不出电工的吗?

  “师傅,辛苦了。”宽边眼镜乐了,笑容可掬跟木梯上的人打招呼。木梯上的电工埋头工作,头也不回。过了好一会儿,宽边眼镜听见木梯上人问:

        “你很忙啊?在哪个单位上班?肯定是个大领导。”

  “在组织部门混碗饭吃,没有本事。”

  “谦虚了。你记不记得早些年有个人符合转干条件,仅仅是年龄超过了一点,就没能够转干的事?”

  “这个,有那么回事。听说后来那位因此怀恨在心?”

  “是的,特别恨你。”

  “你们认识?”

  “哦,不,不认识。”

  “好象那位年龄只超过一十八天吧?如果当时批准他转干了,也就转了……”

  “那为什么又?……”

  “过于认真了嘛,死搬硬套,没半点灵活些。你还别说,回想起来,真还觉得对不起那一位哩。”

  “这是心里话?”

  “当然。你想想,如果他当年转干了,肯定有大发展,到重要的岗位上任职去了。我无意中耽误了一个人啊!他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的。”

  “听到你这些话,他心里会高兴的,也一定会原谅你!”

  “哎,他好象就是你们那电厂的职工吧?”

  “是——我不知道。”

  又忙了一阵,木梯上人下来说:“好了,试试看吧。”随手一合闸,屋里的灯唰一下全亮了,阴霾一扫而光。宽边眼镜笑得合不拢嘴,一迭连声说“谢谢”,又催妻子快泡好茶来,自己则取出好烟,递上前去。忽然,他发现了什么,两根手指把宽边眼镜往上一推,凑近了,认认真真看眼前的电工师傅,惊诧地问:“怎么是你?”

  田贵微笑道:“为什么不能是我?”

  “请坐!请坐!”

  “不打扰了。你把蜡烛和发票给我,我帮你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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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冤 家

  针才扎进鞋底,她的手突然僵住了。

  院坝里,红鸡公踩在花鸡婆背上,长尾巴缓缓地使劲一勾。整个过程朴实、美丽、生动。

  她脸红心跳,下意识扫一眼房前屋后,静寂复静寂,轻轻一声长叹,没有心思再纳鞋底。

  挨刀的媒人。

  早到了出嫁的年龄,偏偏还没有出嫁的丝毫动静。其实,她应该埋怨自己的坏脾气——一张尖刀嘴。

  比她大两岁的他,夜里也是一个人钻冷被窝。眼看般高般大的后生都成了亲,常常无缘无故地烦躁,捶得床板咚咚响。

  她刚懂事,就见自己娘老子三天两头跟他娘老子吵吵闹闹。

  他最深刻的记忆,也是两家娘老子脸红筋涨对吼。

  为什么?讲不清白。

  不晓得上辈为什么扯不尽的皮绊,小辈也稀里糊涂地“爱憎分明”。他见她开始横眉鼓眼。她见他便顿脚吐口水。一天又一天横眉鼓眼,浇灌了她对他的“深仇”。一次复一次地顿脚吐口水,铸成了他对她的“大恨”。俩人不明不白就错过了青梅竹马的机缘。如今,她做错梦也梦不到他;他半夜捶烂床板也与她无关。

  梦不到想不到却不乏迎面相逢的时候。

  这次,他是在进山砍柴路上蓦然碰见她的。

  路宽尺余,俩人侧身方可通过。他树桩桩一样站住,不想让她。眼睛放肆往蓝天白云里钻。他讲不出所以然地讨厌这种邂逅。

  她也没有侧身相让的打算。很响亮地吐了几口口水,见“树桩桩”纹丝不动,张口就骂:“好狗不挡大路!”

  他不甘示弱:“瘟牛乱站廊场!”

  四目相向,衅火迸溅。

  她和他迅速舌战,指桑骂槐火力不足,索性指名道姓,骂得酣畅淋漓。胸中积恨,娘老子的薰陶,壮其骂威。你一句我一句,一声胜一声,打破了山里的寂静。寨上人远远听见,不以为怪。他们两家制造的这类声响,大家早听腻了。冤家啊!

  “鸡不啄你!”

  “狗不舔你!”

  骂过祖宗八代,越骂越丑,树上雀儿不好意思听,也飞走了。骂着骂着,双方渐渐逼近,顿脚跺地,扬爪挥拳,支持各自嘴巴。

  咬牙切齿终于肉搏。头一回合,他无意触着了健女迷人的柔软,浑身如遭电击。她也有幸嗅到了壮男的气息,顿觉头晕目眩。

  寨上人终于发觉山里的吼骂停止了的时候,冷寂里又觉出不祥。他血气方刚。她气盛泼辣。她和他敢骂敢打敢动刀棍。她和他是冤家。冤家动武……哎呀呀!大家担心出命案,急急忙忙奔进山去探视。

  尺宽的山路上,悬着他的柴刀。一背笼猪草散落在路边,显然是她的。人呢?怎么不见他和她……

  不久,她和他成了亲。

  后来,有人在山里争吵或者打架,寨上人会说,吵就吵吧,打就打吧,打架未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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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 人

  乔一见那女人,就如死鱼,两颗眼珠子定了。咬牙切齿:“狗日的!”

  这短句,在心里轰轰隆隆,出得乔口,又无影无形,无法觉察了。

  骂不等于恨。起码,乔不,乔喜欢,乔爱慕,乔怜惜,就这简简单单一句。乔年年月月只用那三字,轻轻重重地表达内心的同一类情绪。

  这次“狗日的”,显然针对那份美丽。

  那“美丽”是乔的婶娘。

  婶娘二十出头,嫩泡泡的,白晃晃的脸巴子,轻轻一捏,出得起水。又识得几颗字。叔叔却五十挂零,枯眉抠眼,不象个东西。

  那三颗字就无命地撞乔的心,如似三头牛崽崽的包包角。撞得他日夜难得安然。

  三只包包角不歇气地撞,乔就迷了心窍。

  乔屋里有婆娘。婆娘是团近几寨后生家垂涎的对象,也是乔在团近几寨后生家面前昂首挺胸的资本。往日乔看婆娘,横看竖看都出味儿。如今乔看婆娘,竖看横看都没情趣。迷了的乔想,我比“枯眉抠眼”年轻一大截,长相也抻抖些。只要多去面前调拨,不怕“嫩泡泡”不动心。

  于是,乔有事无事都往婶娘屋里钻。婶娘也慢慢看出来了,心里好笑。就是不给乔头脸。

  乔不通皮。乔迷了。

  乔见天仍往婶娘屋里跑。乔很自信。木不经千斧,人不经千言。你总不会是铁石心肠啵?

  果真,婶娘开笑脸了,请乔坐,又请乔品茶。

  乔眼面前的世界,只有那个嫩泡泡的婶娘了。只有那张白晃晃脸巴子,轻轻一捏,出得起水。猜想茶后的醉人收获,乔已云天雾地,无人自己了……

  茶用两样家什装着:一把细瓷小茶壶和一只黑陶大海碗。

  婶娘笑微微朱唇轻启:“你品一品,哪样里的茶好?”

  乔不假思索,就开口:“壶里茶好!”

  “你尝尝再讲。”婶娘柳眉微微一跳。

  乔捧起细瓷小茶壶,抿一口,咂咂嘴巴子;又捧起黑陶大海碗,抿一口,咂咂嘴巴子。下结论:“壶里的茶好些。”

  “你再好好试试看。”

  乔又捧起细瓷小茶壶,眼珠子如蚂蝗,叮住女嫩嫩的婶娘,喝一口,咂咂嘴巴子;再捧起黑陶大海碗,眼珠子如蚂蝗,叮住女嫩嫩的婶娘,喝一口,咂咂嘴巴子。一口咬定:“壶里茶就是好些!”两颗眼珠只差跳出来。

  蓦见,杏眼溜圆,雪肤急晃,叭!一个耳巴子,掴落了“蚂蝗”。

  “瞎眼的东西!你婆娘和我不都是女人吗?!”

  又一手揭开细瓷茶壶盖,凑到乔眼皮下。

  细瓷壶里的茶叶,黑陶大海碗的茶叶,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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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惑

  铲倒一棵苞谷秧。

  又一棵毙命锄下。

  岩包管不住眼睛。

  圆圆肩,圆圆臂。

  圆滚滚胸,圆滚滚臀。

  坡地里,除了自己和未婚妻玉儿,不见第三个人影。

  心越跳越快。

  气越出越紧。

  锄头一撂,岩包猛扑那团生动的曲线。

  两个年轻身躯喘着粗气,在地里翻滚。

  岩包汗流浃背,收获了失望。

  一大片苞谷秧难以生还。

  玉儿当天捎信说:岩包你不是人!

  嗓音象画眉叫。

  香水味直往鼻孔钻。

  岩包管不住眼睛。

  圆圆肩,圆圆臂。

  圆滚滚胸,圆滚滚臀。

  屋子里,除了自己和未婚妻燕儿,不见第三个人影。

  圆滚滚臀扭拢来。

  圆滚滚胸在身上有意无意蹭。

  心越跳越快。

  气越出越紧。

  岩包在自己腿上掐了一爪。

  “嗯嗡——”燕儿嘴里的气,柔柔地扑脸。

  又狠狠掐一爪!

  岩包怯怯地笑,依然端正正坐,绞紧一双手。

  生动曲线倏一闪,香水味全带走了。

  燕儿只甩下一句话:岩包你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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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鼻涕虫戏杀蜈蚣

  乡间小路上。

  一条五寸多长的蜈蚣,正雄纠纠地行进。它浑身的深棕色透出阵阵寒气,令人望而生畏。田野里的徐徐清风,拂摸着它发烫的洋洋得意。

  蜈蚣刚走下昆虫世界竞技大赛颁奖台,电视还在反复重播它登上冠军宝座,高举金灿灿奖牌,频频挥手致意的镜头哩。蜈蚣清楚记得,自己在连续几天的紧张赛事中,顺利地通过了初赛、复赛、半决赛,最后一举夺冠的经历。眼前仍时时浮现那无暇计数的相机镜头、雪白的聚光灯和许许多多关注的目光。大赛组委会曾热情慎重地提出,为了保证安全,要派专人专车护送蜈蚣荣归故里。蜈蚣一挥手拒绝了,豪气冲天说,老子天下第一,谁还敢以卵击石?若派人护送,岂不是要我大掉其价了么?我所到之处,它们不佩服得五体投地才怪哩!蜈蚣想象自己突然回到家乡,站在大家面前,大家该如何惊诧和歆羡,少女们该热泪盈眶了……想着想着,蜈蚣陶醉了。

  忽然,蜈蚣舞动的须角从空气中捕捉到一份危险,几十双脚立即打住。细看,那些脚还微微发颤哩!

  原来,几厘米外兴奋地昂起两条软滑的触须。蜈蚣和一条灰褐色的鼻涕虫邂逅了。也许,那鼻涕虫早已等候多时了。

  蜈蚣深深后悔,自己怎么只顾埋头走路忘记留意敌情了呢?乡间小路上治安环境一直不好啊。蜈蚣愣了几秒钟,转身就走。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软乎乎的鼻涕虫突发惊人之举,以比蜈蚣逃遁更快的速度,唰——扑过来,眨眼间便绕蜈蚣转了一圈。那圈竟如齐天大圣用金箍棒划出的圈一般神奇,蜈蚣居然不敢逾越!那圈就是鼻涕虫过身之处常见的那种光滑透明的痕迹。

  这时的鼻涕虫又如往日一样,慢吞吞绕圈爬行,留下又一些光滑透明的粘液。鼻涕虫慢慢爬呀爬,还时不时歪着脑袋,软湿的触须如鞭扬起,吓得蜈蚣一阵阵哆嗦。

  鼻涕虫悠哉游哉爬呀爬,一圈复一圈,一圈比一圈小。蜈蚣无可奈何地不断收缩身子,可怜巴巴地蛰伏圈心。蜈蚣追悔莫及。当初怎么要拒绝大赛组委会护送的安排呢?那许许多多的追捧者都到哪去了,快来帮我脱离困境呀!

  蜈蚣感到胸腔越来越憋闷,身子渐渐蜷缩到不能再蜷缩的程度,仍然没有发现一线突出包围的希望。鼻涕虫停止爬行,默默地抬头望着垂头丧气的蜈蚣,一对湿润的触须自信地晃动着,仿佛说:人类常讲什么“欺软怕硬”,其实,软不可欺,硬不可怕。瞧,这不可一世的大蜈蚣,还不是我的盘中餐么?

作者:彭图湘

编辑: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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