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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花落总他乡

来源:团结报 作者:石 健 编辑:易果 2019-01-15 08:5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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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标题:——谨以此文纪念沈从文先生逝世30周年

  

 

  

 

  立于碗米坡梯玛公园内,可以远眺从文先生笔下写到的杀鸡坡。

  

 

  白河之畔的保靖碗米坡镇押马村。从文先生笔下的猫儿滩就在押马村村头。

  

 

  白河的雄奇景观并不因碗米坡水电站的修筑而消失殆尽——它永远留在了从文先生的文字里。

  月是故乡明。月圆的日子,却在秋雨声中醒来,微凉。

  戊戌年的中秋夜是看不见月亮了,高科技的时代,人们对此一信息是了然于心的。但是,人们还是熙熙攘攘地南来北往,不惧路远途艰,一定要固执地回到家乡。

  (一)

  秋风秋雨中,突然想起自己18岁时爱上的那个小伙,猛然想到我没带他回过家乡,一次也没有。然而,他在与我相逢的青春时光里,总说要带我一起回乡——回到他的故乡。后来,果真同他去了。那里有我所认为的理想家乡应该具备的一切客观物象,比如,屋外有农田,河流,山林,屋内有农具和大黄狗。我们一起赶集,网鱼,摸河蚌,看月亮……

  往昔的美好片断被时光之河裹挟,倏忽消失了,我再也不能带他回到我的家乡……遗憾、失落、懊悔,瞬间涌上心头。

  年轻时,总认为时光会很长,机会有很多,于是,总怠慢一些美好的人、疏忽一些重要的事。日子溜走了,岁月如梦,誓言如风,连曾经聆誓的人也已经离开。前尘往事留有光影,立在原地的人,生活在斑驳的光影中,心情也在光影中摇曳或是坠落。

  喜欢一个人,一定要带他(她)回到故乡。

  戊戌年大年初一,朋友金玉带我和九妹去了她的故乡——永顺展笔。

  夏天,朋友小凌又带我和九妹游览了他的故乡——湖北来凤百福司。

  一个欲雨欲晴、即将满月的秋日,九姐带着金玉、小凌和我,回到了她的故乡——保靖碗米坡。

  想象中,它是同白河流域的那个码头一样多洞穴、产好梨的。

  (二)

  因着保靖在沈从文先生的生命历程中镌刻下的印记,因着20年来对九妹文章不停歇地阅读,以及其他人事上的过往,我喜欢保靖。

  保靖是从文先生自称20出头时“打流”的地方,他尽管在这里“吃粗粝的饭,过简陋的日子”,但过着“极有朝气”的日子,靖国联军“甘苦与共”“在职务上尽力、不消沉也不堕落”的精神风貌感染着他;在这里,他开始了“能在桌边一坐下来就是八个钟头,把生活中所知道所思想到的事情写出,不明白什么叫作疲倦”的生活和训练,从文先生把后来写作耐力与写作习惯的养成,归功于在保靖时“那作书记的命运”;更为重要的是,因他为陈渠珍的收藏做登记、分类、翻捡抄录的工作,他在这里打下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基,先生之后的写作与研究都能在保靖找到最初的源头。

  但是,我对保靖的了解止于书页知识和外在宏观,不曾进入实地的细部。

  我没见过碗米坡高峡出平湖之前的景象,对于白河的险滩恶浪,全赖书籍文字,再平添自己的想象。从文先生《白河流域几个码头》或是《保靖》等篇章助益很大;自认识九妹20年来,她和保靖的其他写作者根植于故乡、受水汽洇染的文字,让保靖、让碗米坡、让白河不断地以丰富的细部呈现。

  (三)

  对今人而言,从文先生背倚白河这样的雄阔背景,是在书写着一座城、一条河的前世。在前30年的创作中,先生都在构造纯美的“湘西世界”,那是属于他自己的世外桃源。于他这个旅途漂泊的人,保靖无疑是除家乡凤凰之外,最为重要的一站,是第二故乡。

  在保靖,先生常常“爬上一个山,傍近一条河,躺到那无人处去默想,漫无涯涘去作梦”;在从文先生的心里,保靖是可以“凭一种无挂无碍到处为生的感情,接近自然秘密”的地方;梦想中的世界,在先生看来“似乎皆更是一个结实的世界”……先生的生命意识在保靖觉醒,保靖是他真正出发又终生怀念的地方,他用了一生时光回望这方故土。

  九妹用作品《叠梦》承续着从文先生,佐证着这条河上、这座城里当下的哀乐人事,她曾说“要尽情地书写湘西的人、湘西的城、湘西的民族、湘西的文化”。故人今人都在用文字记录故园人事、勾画故园图景、倾诉故园深情,无论时光如何飞一般流逝,空间如何阔大遥远,这些人事、图景和深情都可破空而来。

  故土家园,是书写者永恒的母题。

  所谓文脉,诚如白河之水,一脉相承,奔流不止,生生不息。

  (四)

  九妹与朋友们茶话时,我特别爱听她间或提到的与故乡那条白河相关的旧事。比如,幼年由父亲划船从碗米坡行至保靖县城的艰难和趣味;逢天降大雨白河涨水,从上游漂来的无所不有的大宗物件;又比如,她的爱人为她下到白河中捕鱼、然后两人吃到腻味的种种场景……

  从中,我想见到她在此处成长的种种难处与种种好处。

  这些,都是我不曾经历和拥有的故园记忆,所以,我听得认真,时而羡慕又时而忧伤。

  如果途经也算是到过,那我是到过碗米坡的。车窗里能够看到水电站拦河坝前的风景,约略有旧日的雄奇,但这种走马观花、浮光掠影的观看方式,是无从知道从文先生笔下的杀鸡坡、野猪坡、猫儿滩确切位置的。

  此去,九妹说猫儿滩其实就是她老家寨子下的河滩,水电站建成后,已被淹没;而杀鸡坡在碗米坡的梯玛公园内仍然可以看到。

  出保靖县城溯白河而上。车行约20分钟,在碗米坡水电站拦河坝前右拐,过大桥,再右拐,沿河岸而下的村中小路干爽清洁,连空气中都氤氲着清新的水汽和野花的香气。

  数分钟后,九妹说:“到了,到了。”

  车停,下车。

  (五)

  依山傍水的小村,名唤押马。

  小巧平顶的新砖房,沿村间小路依次排开;而老木屋则承载着故去的光阴,老旧在新的时光里。无论新房旧屋,它们都背倚着白河顺流的左岸,面朝奔腾不歇的白河。河床异常开阔,秋雨过后的河流表面驯良安静,但内部有翻滚的潮涌。河岸拐角处,河水异常浑浊猛烈,似有闯荡上岸之势。与这样的大河共生共存的人们,必是勇敢开阔和智慧灵性的。

  我们在河岸上合了影,又去九妹家的老木屋里“掳掠”了老木凳、老南瓜、老冬瓜、老石巢和老树桩,然后聊天彼此戏谑、自嘲他嘲,很久……九妹的姐姐们都没远嫁,押马太好,是我,也是舍不得离开这里的。招待我们的是九妹的四姐和叔叔,非常热情,叮嘱着“看上什么拿什么”……一切都很熟络,有“笑问客从何处来”的亲切和恍惚,我仿若已经回到故乡。

  于我这个城里生、城里长的人,故乡的所有影像止于一座老木屋。

  父亲13岁时离开故乡和那沧桑的小木屋,外出求学,成家立业,偶尔回乡,很少停驻。奶奶在某个冬日外出赶集,瞎眼的爷爷一人在家,火炕里的火星蔓延,火势将他和木屋围困,两者都没能逃脱这一劫难。彼时,父亲远在北京上大学。上世纪六十年代,苗家的孩子因贫苦,一去经年,道阻且长,通讯落后,是要准备毕业后再回家乡的。爷爷的消息传来,已是事发两年之后……

  我幼时回乡看到的木屋是灾后重建的,印象模糊。后来,伯父和奶奶先后去世,堂姐嫁到城里,木屋空了,怕它腐朽,父亲将木屋卖与乡人。

  (六)

  我未曾在真正意义上离开过我所生长的城市。世界上的城市从宏观到细节,具有惊人的一致性,生于斯长于斯的人,都会遗落家乡温暖的殊异性,这些人,是无家可归、无乡可返的人。因此,浮萍的无根感,常会袭上我的心头;人生的关口节点,找不到回归的方向,内心惶乱,所谓精神返乡,是徒劳,亦是挣扎是撕裂。

  我羡慕九妹、金玉和小凌以及所有拥有具体的可感知的又殊异的家乡经历和故园记忆的人们。他们的家乡,依水而生,傍山而立,远离城市,自然造化,具有与众不同的美。他们有老家可回,在那里,乡景可供耽溺,乡事可供讲述,乡音可供聆听,乡人可供缅怀……从文先生说在保靖时的各种生活“营养到我这个魂灵,使它触着任何人一方面时皆若有一闪光焰”,他此后以回望家乡的方式回望保靖,正因这方山水草木和沧桑人事令他内心悸动并促使他一次又一次地从精神上出发,一次又一次地回归心灵——故乡是人类精神的动力和心灵的归宿。

  当下,还能够还乡的人,是有根之人,是有福之人。

  故乡于我,是回不去了。故乡老木屋的记忆,敌不过同我一起生长的城市图景。城市都是同质的,我所在的、远离之后也可能被视为家乡的城市,尽管偏居湘西一隅,却也正在大步流星地全球化。它有了高层楼房、百货大楼、院线电影、肯德基、必胜客,其实,它一直在进行全球化的城市复制,以至于我认为它已经可以和北上广通用和置换,因为它们之间并无差异。

  钢筋混凝土的坚固和锋利,常常斩断脆弱的想象中的和理念上的故园记忆之根。我常常对此感到无力。我无法和亲爱的人们回到家乡了。遥想当年对爱人立下带他回乡的誓言,其实只是一个美好的谎言。立誓时,小木屋已被卖掉,因为矿山过度开采,绿水断竭,青山不再。

  (七)

  从文先生在《保靖》里这样写道:“对河那个大岭无所不有,也因为那山岭,把一条河显得更加美丽了”“那河极美丽,渡船也美丽”……

  所谓故乡,应该有根植大地的殊异之美。

  书页文字里的故乡,有如从文先生笔下野趣十足、水汽蒸腾、山势奇崛、丛林葳蕤、生机勃勃的保靖和湘西,亦有如九妹《叠梦》中自然天成又如梦似幻、洁净精微的保靖和湘西。

  现实中的故乡,也应当有如永顺展笔环抱的绵亘群山,有如来凤百福司的神秘洞穴,有如保靖碗米坡的百变白河;还有同样的老木屋,不同的喜乐哀愁;热情的乡亲,不变的笑脸,永恒的温情。

  那晚,我是想着碗米坡睡着的:碗米坡的猫儿滩上,一群孩子或光着屁股在飚滩,或赤足蓬头在滩上嬉戏,或如九妹所说正火力全开,与白河对岸的孩子们骂架……回首故乡,记忆之河闪烁着温热的光亮,哪怕哀愁也是欢乐和温暖的。

  梦里回乡,如梦的图景不能解决困苦与疑惑,却能够抚慰人心,能够让我驻足片刻,安放心神,重新出发,再次上路。

  但终究,我们还是被处于被放逐的状态,“我们的家乡不是在过去,就是在天堂,要不就是在天涯某处,反正我们就是回不了家了”——博尔赫斯的论断自古便有佐证,屈子、李白、子美、鲁迅至从文先生,终其一生,生命都在被放逐,他们在纸上还乡,在文字里实现回到故园的梦,有遗憾,有慰藉。

  人生的真相,是一场旅行,亦是一次出走。

  花开花落总他乡。因此,特别感谢生命中遇见的乐意带着我们一起回到家乡的人们。不论是经由现实的道路,还是经由纸页上的文字,殊途同归。

来源:团结报

作者:石 健

编辑: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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