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太阳终于在腊月三十这天露了脸，金色的光芒流泻在大地上，闪金耀银。沐浴着冬阳的下坝寨热闹而安详，到处弥漫着喜庆的节日气氛。天气乍暖还寒，但人们的脸上仍然洋溢着开心的笑容，在零星的爆竹声中纷纷往下坝河边的大坪场集结。今天年三十，为了凝聚家族亲情，经全族人共同酝酿协商，下坝寨田氏一族决定在这天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田氐家族新年大聚会。这可是下坝田氏家族前所未有的盛事啊。前些年因各方面的条件未成熟筹办几次都未成功，主要是人到不齐。

　　下坝寨地处湘西武陵山中部的保靖县境内，坐落在巍巍灵角山下，幽幽下坝河边，四周群山环抱，山树曦烟，全是一派灵淑清妙、碧莹美丽之景。透过那些阡陌纵横的田野和顺山势而起、台阶堆砌整齐的木楼房，不难想象当年田氏先人拓荒种地，开创家园是何等的艰辛备至。

　　田氏一族同宗同祖，血脉相连，其宗族历史渊源流长、博大根深。据说早在清朝改土归流之初下坝田氏近祖一支几人从江西千里跋涉来到这莽莽大山深处，他们见这里鸟鸣谷幽、明净翠碧，于是选中这里择河而居。他们拓荒种地、耕读传家、生息繁衍，历尽艰辛磨难，由最初的两三户人家繁衍发展到现在的四五十户几百口人。他们的子孙后代也都秉持祖训家风，勤俭耕读，忠厚持家，有的读书入仕，有的散居外地打工，有的走南闯北经商，身上都有一股祖先骨子里流传下来的那种吃苦耐劳、敢闯敢干的血性虎气。

　　青山迎旭日，瑞气贺新春。残冬虽未尽，但下坝河边几树性急的苦李树却己舒展嫩叶，枝上结满花骨朵，偶有几枝微微开放，清雅的香味袅袅习习，透出勃勃生机，呈现出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今年这个年很特别:立春除夕同一天。俗话说:“百年难逢岁交春”，这是非常吉利的事，据说百年才能一遇。

　　春者，万物之所出也，是意味着重生的季节；立春则是一年当中春天的开始；除夕则是指岁末除旧布新的日子，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过年。过年是一种文化传承，也是一种家国情怀。过年的意义无非就是收心静心、祭祖行孝、敦亲睦族，也是一种仪式。生活中也确实需要有这种仪式感，如果缺少这种仪式感就会出现“老人不讲古，后人就失谱”的尴尬现象。

　　按说依照土家族的风俗习惯昨天腊月二十九我们就己经过年了，但我们土家族人十分看重过年，素有春来忙田，腊来忙年的习惯，整个活动一直可以延续到正月十五才算结束。

　　为什么土家族人比汉族人提前一天过年呢?相传在明朝时倭寇入侵东南沿海一带，湘西土司王奉朝廷之命组织地方武装抗击倭寇。为了不贻误战机，土司王下令提前过年。吃过年饭后，土司王率领三千土家族子弟奔赴前线抗敌，最终大获全胜。为了纪念这次胜利就把过年定在了腊月二十九这天，如遇月小则过二十八。后来这个风俗习惯保留了下来，一直延续至今。

　　庄子说:“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己。”确实如此。光阴易过，一如捻指，忽悠间，早己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二十六年的漂泊打工生活使我对过年失去了原本的热情，失去了儿时对过年的那份期盼。掘指算来，自从背井离乡在外打工后我在异乡忙忙碌碌、懵懵懂懂中过了整整二十三个年，只有三个年是回家过的。我之所以决定今年回过年是因为多年未见的二弟身患重病回了家。早在两个月前二弟被广州一家医院确诊为严重肿瘤病。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令全家人措手不及。天价的治疗费用成了压在这个本就贫穷不堪家庭的一座大山。现实总让人无奈，但我们也只能面对。散居在外地的几姊妹各自倾尽一切努力寻求各方帮助，通过网络发起众筹后，迅速得到了社会各界爱心人士的捐助。算起来我们兄弟姐妹五人也有多年未和八十岁的母亲过一个团圆年了。于是，五姊妹决定今年来个大团圆。促使我回家的另一个原因是想看一场家乡下雪的景象，重温儿时下雪天围在火坑边看母亲纳鞋底的那回不去的温馨时光。令我失望的是回家数日来并未看见过下雪，见到的只是冷寒阴沉、万物萧瑟的景象，直到腊月三十才见到了一丝阳光。

　　新年聚会现场在河边兴周家的院坝里。这是一层楼结构的平房，处于寨子的中间位置，周围都是新建的砖房子，有一层的，也有两三层的，房屋的门楣上都贴着大红春联，龙飞凤舞的词句无不抒发着人们心中的美好愿望。下午时分来到宴会现场时宴会基本准备就绪，即将开动。只见宽敞的院坝里一溜长桌呈八字形摆开，上面放了些饮料、瓜子和水果。还没有开席桌边就有好几个精神抖搂的老人围在一起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聊天；小孩子们也都穿上了漂亮明艳的衣服在人群中嬉笑欢闹；厨房里几个厨师正挥动着大锅铲翻炒着塘锅里的羊肉、鱼肉……，乡里没有专业的厨师，都是寨里的哥兄老弟们临时凑合的。但最高的厨艺在于无技巧，他们的烹饪技术也很简单实用，那就是一锅焖。那些羊肉先用旺火翻炒得金黄流油，然后撒一把干辣椒和葱段、生姜、陈皮、鲜柑子叶等调料，再用旺火与中火炖至肉质变酥。这样做出的羊肉鲜香不膻，清爽适口。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则在一旁剥葱切菜，洗碗抹桌，忙得不亦乐乎。

　　寨里的各条小道上陆陆续续还有人往院坝里赶来，院坝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平时散居在天南海北的兄弟姐妹们一见面就亲切攀谈起来，彼此嘘寒问暖。各自经历的风风雨雨、诸多不顺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欣喜与淡然。

　　当太阳快要落山时宴会正式开始。大家一致推选现为大学教授的田兴洪上台作了新年讲话，然后各种美味菜肴就摆上了桌。今天的主菜是本地产的山羊肉。民谚云:冬吃羊肉，开春打虎。冬天吃羊肉能卸寒，温补气血，况且这羊肉又是本地的优质山羊，其肉质细嫩，清爽适口。那一盆盆外焦里嫩的羊肉汤汁浓郁，散发出的扑鼻香气皆是团圆的味道，传递着悠悠问候。挟起一块细嚼，果然肉嫩爽口、绵软酥糯，有一股细细的膻香沁入心肺。好久没有尝到这地道的家乡风味了，我再也顾不上斯文，放开腮帮子就大口吃将起来……

　　春光融融，和气习习。放眼望去，四下里早己是一派热火朝天的场面，男女老幼围在桌边大块朵颐，一边品尝美味一边畅叙亲情，好不惬意!那兄恭弟友、老少和谐的融洽场面让人感受到浓厚的团圆氛围……

　　薄暮时分宴会结束，一时间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彻群山，犹如排山倒海，那成串的烟花礼炮腾空而起在空中交织飞舞，咚咚的巨响好似春雷炸响，震动山河大地，欲倒华岳高山。整个下坝寨沸腾开了，在冬日明媚的阳光和烟花腾空飞舞中显得分外妖绕。

　　旧的一年就这样离我们缓缓而去，不管你愿不愿意，它都将驮着难忘的岁月一去不复返；新的一年也即将在爆竹声中姗姗而来，它给人们带来新的生机和新的希望，它把最真挚的祝福送进千家万户。

　　除夕年三十轰轰烈烈的过去了，紧接着又是正月新春佳节，按说每个人都要用阳光的心态去面对，但连日来山雾笼罩，阴寒至极，多少有些影响人们的心情，直到正月初五太阳终于驱散乌云又露了脸。和熙的阳光撒向大地，一切显得那么柔美温馨，让人放下沉重，轻松自如。

　　沐浴着冬日的暖阳，通体有一种如饮甘露的舒服感，我不禁暗自嘀咕:今天什么日子?竟然天开日出!掏出手机一看:呀，正月初五了。俗话说:吃了十五肉，抱着锄头哭。这意味着年假即将结束，又得背上行囊踏上那条远去他乡的谋生路。一想到又要复归到那任人驱使，任人呼来唤去的日子，心里多了几伤惆怅。“天增岁月人增寿”这话虽说吉利，但我更希望时光停留不前，离开城市的喧嚣过着与家人共叙天伦、温馨而又平静的日子。毕竟人间烟火是每个凡人都会渴望的温暖。但人生天地间，路路九曲弯，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人生路，都得朝自己的人生路行走，一路上坎坷难料，我们也只能接受和征服所遇的每一汪苦海。我们不必漾慕别人，也不必抱怨上天不公，须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辉煌。人生只是一个过程，只要经历过就不算遗憾，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一想到这，我似卸下了一副重担，心里顿觉释然，由衷的平静下来。

　　眼看过年接近尾声，一家人即将告别阖家团圆的温馨各自踏上归程，于是大姐提议照个全家福像。这事儿立马得到大家的赞同。是呀，自从兄弟姊妹五人从这老宅走出各自立家后从未有像今年这么到齐过:大姐从上海赶来，二姐从福建赶来，三妹从广东赶来，母亲也病愈出院回家。虽然二弟的病让人揪心，但并不影响全家人过年的好心情，全家人四代欢聚一堂、其乐融融的过了一个热闹而祥和的年。二弟的病也牵动着族人的心，这段时间前来探望的人每天都有，有送钱的，有送东西的，政府扶贫工作队的人也专程拿着礼物探望了这个建档立卡的贫困户，让二弟一家着实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有着坚毅性格且从不服输的二弟也并未因身患重病而气馁，而是更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倔强。他忍着病痛依然和家人们谈笑风声的打牌，时而“斗地主”，时而“三打哈”，给这个家增添了不少团结、欢乐、祥和的节日气氛。

　　一家人簇拥着步伐蹒跚的八十岁母亲来到屋外的阶沿上，虽然没有全部到齐，但至少到了一半。外甥女向利早己等候在外面，她是专业摄影师，她指挥大家按各自的身份在母亲周围站好后就开始调试镜头。八十岁的母亲在前排居中坐着，她鬓发苍桑，慈祥洋溢，抱着个欢崩乱跳的曾孙，饱经风霜的面容和发自內心的爽朗笑声，突显出她心地善良、勤劳朴实的特性。她一直还不清楚二弟身患何病，全家人都刻意隐瞒了她，她以为只是个头痛感冒什么的。

　　一抹斜阳透过屋前那颗年事己高的梨树枝桠缝隙漫不经心地洒落在地面，形成一片斑驳美丽的光影。那颗老梨树枝桠稀疏枯萎，顶端部分被风刮断，伤痕累累，寄生根须倒悬，嶙峋的树干饱经岁月的摧残显得苍老不堪。它看似衰朽潦倒，其实不然，细看之下微微凸起的叶苞己结实的驻足在干褐的枝桠上了。忽然，一阵嘁嘁喳喳的鸟啼声传进了我的耳里，循声望去，我看见了一只多事的麻雀落在了梨树的瘦枝上晒太阳。它时而鸣叫顾盼，时而萌萌地偏着头看阶沿上的人，似乎那些人做的事和它有关。不一会，它那夸张的叫声又引来了几只同伴，它们忽儿在枝桠间绕飞盘桓，忽儿又落在枝上窃窃私语，似乎在指指点点议论什么……，它们并不担心干枯细小的枝条会断，因为它们相信自己的翅膀。

　　“笑一个，预备——”向利举起摄像机，发出了口令。

　　四下里静悄悄的，我好像听到了春天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