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标题:—— 记保靖著名作家、文学前辈彭图湘

彭图湘近影。

彭图湘在保靖县博物馆为大家进行讲解。

彭图湘指导保靖县吕洞山原生态文化采风活动。
文/图 卢瑞龙
(一)
2018年8月24日的下午,是一个幸福的下午。
上午,老公公彭图湘打我电话,要我去他家里品茶。彼时,我正在县政务中心人头攒动的一楼大厅里,品尝着于公也于私的生活。在油盐柴米里穿行,这样的忙碌与奔波,是日日要做的功课。
算算,我与他已有月余未谋面。有点想念他了。
这样的想念,历经了三十二年岁月的洗涤,无比清亮。1986年夏,中专毕业后,我像一片叶,被风吹起,然后飘落保靖。在后来长长短短的日子里,我和他,因为对文字的喜欢,又或者性情也相近,深一脚浅一脚,由陌生的人而至文友、至兄弟,及至父子。这情分的递进与升华,凝结了世间的温馨、挚爱与不离不弃。
立即行动起来可以消除思念这种病。于是,中午我便开车去接彭图湘,约他至我的办公室小坐。
我为他泡上清茶一杯,无酒无肉的见面,终归寡淡。但我们的交谈信马由缰,天上地下、昨天今天及至气候饮食,东扯日头西扯雨,没有主题,随意自在,尽兴尽欢。
时光在茶杯上的雾气里袅娜,也在指缝里缠绕。他欲走,我要留;他,终究也舍不得离去;而我们,长久又幸福地相对而坐。
阳光从西边的窗子斜进屋里,静静地倾听着我和他的轻言细语,模样乖巧柔顺。这么亲又这么近,这是庸常里的清欢,平凡日子里的重要章节。
作为中国作家协会的一员,彭图湘为文朴素厚重,一直让我膜拜;他亲和随意,对文艺青年格外呵护,是全州文艺界人士口中的“老顽童”、“老公公”,他为人也一直是我的典范与楷模。我在年少轻狂的一段路途上,曾一度游离于文字之外,那段时光在痴迷中癫狂,在浅薄里不齿;而他像父亲,像灵魂的守护者,一直在召唤我的回归,他的耐烦与执著,给我搭起了一条又一条、一座又一座归家的路与桥。
彭图湘的一生都在文学里行走,在文字中舞蹈与歌哭。他担起了著述等身,也还担起了烟火人间。尤其是,他心怀仁慈与厚爱为他人与晚辈付出很多,令心与心得以自由而通达地穿行。
比如现在,他就慈爱地望着我,与我谈及了文学路上诸多同道的手足。这些缪斯的孩子,连同他们和她们美好善良、质地饱满的文字,一同向我走来。
第二天,我在微信里记录了这个下午。我想以文字感谢他,并感恩这人世间因为文学而遇见而无尽的缱绻。
(二)
近些日子,想写一些地方风物。
我的写作,本无计划,兴之所至、兴尽而返。无需发表,不必应景,写作完全成为轻松快乐的个人之事。
有时,想到就写,下笔千言,如有神助;有时,思虑月余,也全无要领,动笔不得;有时,本欲写此,已呼之欲出,落笔时却由此及彼,完全不受控制……作文,真就像老话说的:儿大不由娘。
写作是很个人的事情。年少轻狂之时,以为写作是生活的全部与世界的中心,其他的三百五十九行,皆属下品而落俗套。因而在无以计数的自以为是里沉沦,连年少轻狂也对不起。眨眼,蹉跎半生,万千悔恨。唯一欣慰的是,还喜欢着曾经的喜欢。中午的惊魂未定里,拍拍灰尘,还好,一颗心还算清亮、善良。于是在已经烦腻的喧嚣外,铺开文字,陪自己走、陪自己舞、陪自己歌、陪自己哭。
如果,有一个人,只是有一个人,遇到我的文字,又恰恰喜欢它,那么,它就算是成活了,因为它可能喂养过一个人,慰藉过一个人,陪伴过一个人——它因被需要和被喜欢而成活。尘世里的人们呀,老人、孩子、男人、女人,他(她)们可能正幸福安康,也可能正痛不欲生,如果他们与我的文字遭逢时,哪怕只有片刻的欢喜和芬芳,我想一切都是值得的。
为了写好风物,我着手去查阅资料。过程中,我发现一些时间与事由、事例的莫衷一是。我反复揣测、推敲,始终不得要领。我想到了老公公。
老公公,就是彭图湘。他今年七十又八,满头华发,精神矍铄。老公公不仅文章写得好,而且精通地方文化、民俗、考古,令无数人难以望其项背。除为文与学识被人景仰以外,他老少合三班的随和与刚直不阿的个性又令人十分欢喜。
我的讨教与穷究连续不断。一天早上8点刚过,他就通过微信传来一些来自于1985年的地方城乡建设志记载的相关资料。
文学并非考古与传记,有些东西我全无必要纠结。我可以像很多惯写溢美文字的写手那样,漂浮于历史长河的真实之上。但我迂腐,我穷追不舍源于我个人认为文学在涉及历史的重要节点时应该尽量真实。
我为此打了老公公电话,邀他去爬钟灵山。到得山下,已是傍晚6时许。
刚迈开几步,他就发了少年狂,或者说,此情此景唤醒了他蓬勃的本性。他连连对我说:“老老,我想跑上山去,我要跑上去啊!”我其实也想跑,但委实跑不动。他像个孩子一样地把我抛下,小跑开了。我看到他小而硬朗的背影,有喜悦与率真的光彩环绕。
痴痴地凝望间,我的思绪飞出很远。
1986年秋天,我中专毕业后被分配至保靖县工作。因为对文字的喜欢,不久便与彭图湘结识,他时任县文化馆文学专干。他总是鼓励鞭策我,要我多读书多写作。1989年,县里举行文学大奖赛,我以自己1984年夏天考取中专后在建筑工地打工挣学费的一段经历为背景,写了一篇叫做《温馨的故土》的散文,获得了优秀奖。我高兴了很久,感觉好极了。现在,我去看它,那不过就是一个高中学生的作文,让人十分汗颜,但它终究就是我青年时代生活、心路与文风的真实展现。
一路走来,我曾放弃过文字,但在浮华尘世中沉浮时,我始终没有忘记老公公的挚爱、包容、巴望、等待、忍耐,一切都消融沉淀在骨血里。
我的思与想被他打断。原来,他要给我讲述钟灵山的故事了,也要我给他拍照留念。山路、树木、岩石、夕晖、天空、孩子般的他,毫无违和感地同框,我频频按下手机相机的快门,将他与它们一一收进我的眼里与心里。
从山脚至山顶,有六百多级台阶,但他的小跑加快了登临的速度,以至于我们只用去二十来分钟便抵达山顶。
山顶是一块东西狭长,南北偏窄并不平顺的台地,台地中间,是一座六方七层的宝塔。东边,是一栋一百多平方米三开间的大雄宝殿,屋身朱红,覆盖以黑瓦。
关于宝塔,他现场给了我许多的讲述。作为曾经的县文物管理所所长,他全程参与了政府于2002年进行的修复工作;又因对民族文化的真爱,他便有了更多的发言权。就在塔下,我随着他的讲述,试图回到清光绪年间的钟灵山:钟灵山脚下蜿蜒的酉水,山上蓊郁的林木,修塔人的心事和艰辛……
在我生出的一些新的疑问里,老公公对自己的一篇文章里记录的建塔时间也存了疑问。于是,他答应隔几日带我到县文物局去看那块断石。那块石头原来横在宝塔第七层顶上,上面清楚地刻有建塔年月以及相关人员。
宝塔坐北朝南,第一层的两侧石头门柱上刻有一联:千里蜿蜒廻地脉,七层突兀锁江声。我一时因联起意,就跑去东边大雄宝殿外的栏杆上拍照。这可吓坏了他,他紧跟过来,用手拉住我的衣服,说:老老,小心呢,拍几张就是了,拍几张就是了。
是西边的夕阳和山顶的蚊子催促我们下山的。
发动机响起的时候,我向左上方乜了一眼。钟灵山状若座钟;山顶上的宝塔,形如立笏,又如山间的竹笋。而它们,都正在夜色中变得模糊。
沿209国道西南去6公里,便是烟火人间的保靖县城。这座山与塔,我曾多次路过与登临。它们会成为我笔下即将描写的风物之一。车行两公里左右至龙溪小学边时,左边开阔的视野让我看见了东山上的一轮圆月。
他要我暂时停下几秒钟,他要用手机把这一刻的景象拍下来。
我们突然想起,今天是2018年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
街上一些边角处,有人在烧纸敬香。阳间与阴间,自是没有道路。但是,总是有人会相信心念的无处不在无所不能。这是凡人肉身在现世里的自我抚摸与慰藉,这样的抚摸与慰藉,一天也少不得,尤其是对痛苦的生灵。
念想及此,愈加感恩尘世里一切美好的遇见。
(三)
时光来到2019年5月23日。
28年前的这个日子,我的长子,呱呱降生于这个世界。日子纷纷扬扬,怎么用心都有遗憾,怎么认真都有不甘。想到正在异乡飘零的儿子,我黯然神伤,亦默默幸福。
上午11时40许,老公公彭图湘打来电话,说是下午同去县博物馆。
想起去年同游钟灵山的种种,后来又同看了宝塔上断裂的后存放于县文管局的石梁。今日再约县博物馆成行,是在兑现之后的又一承诺。
其实,老公公带着我这个半大不小的顽童东游西逛,不是一次两次了。
比如,时间还可以追溯到2012年6月17日的下午。那个下午,他告诉了我以前城隍庙的所在、明朝抗倭民族英雄彭荩臣曾经的墓葬的具体位置、湘西王陈渠珍当年的屯兵地点和他开办的十县联合中学校址、沈从文当年跑腿办事和读书思考的小山头等等。
关于“烟霞浣翠”、“佛阁晓钟”、“龙潭演钓”、“华峰献掌”、“石楼仙洞”、“石山丛桂”等县城八大景的由来,他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及至曾经的脚行、梳子街、上圈街、下圈街、保商局、上码头、中码头、下码头以及和它们相关联的些许云淡风轻的掌故与往事,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有一阵子,他指着一片业已面目全非之所对我说:我的老家就在那个位置,我小的时候常打光屁股……才刚开个头,却又不说了。既不说,我就陪着他沉默。酉水大道一处凹陷的地方,堆满了修复所需的材料,我拉了拉他的手,叮嘱他:当心脚下。
还有2014年3月5日的上午。那天,他带我去老政府旁边看老城墙出土。是时,因市政道路施工,一小段老城墙得以露头换了一口气。老城墙在老政府所在地的209国道边上,也可以说就是在209国道上。10余米长,石块精凿而成,颜色黄白,系清改土归流后而建。我一时忍不住,下到业已挖了一米多深的沟里,用手抠了一块很硬的黏合物(桐油、糯米、石灰等黏合而成),在拇指与食指间揉搓了很久。
而现在,眼前,我正跟在他身后,走进博物馆。
涉过一条溪又越过一条河,三叶虫和剑齿象牙裸露在一片河滩上;
一个村子里,落满了秦砖汉瓦与石砾;
山冈的那边,那些呼喊如雷霆一般,而剑与戟正闪着冷兵器的寒光;
编钟叮咚的时候,那些陶罐也正和锅碗瓢盆说唱;
村落里,一直都有蓝的天和白的云,所有的知了都沉寂了,而道路,一直在向前延伸……
我不敢做声。在博物馆里,我只是一块被深埋的瓦片;在人世的长河里,我只是一滴水珠。
(四)
“又要搞事了”——5月24日,老公公在他的微信朋友圈里发了一条信息。信息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
紧接着,他说道:“他们邀请我参加。偏偏我又好事。相信我们会搞出些名堂,不辜负我们的父老乡亲。”
原来,他被邀请参与“保靖县吕洞山原生态文化采风活动”。
他到了应该推却一切应酬与活动的年龄了,但他没有……不仅如此,他还猪八戒倒打一耙,说是别人百般邀请,却之不恭。我看他是心里巴不得,这个老东西。
人生,根本没有什么应该或者是不应该。这是文学和老公公共同教会我的。
在山水之间,彭图湘永远是一个屁颠屁颠行走着的快乐孩子。
我在他的这条微信朋友圈消息下祝福他:您开心就好。
来源:团结报
作者:卢瑞龙
编辑: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