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晚的喧嚣，送走了充满故事的流年，人们又在闹年、逛年、拜年、玩年里，开始了新一年的生活。与家人早早吃过晚饭后，独自去白河边走走，也算是逛年。

“白河”，是人们给起于宣恩、止于沅江，有着中国南方“水上丝绸之路”美誉的酉水河流经保靖段的雅称。我的家就住在距白河不远处，名叫小水田的山寨上。

说是逛年，不如说是年假的收心之旅。过了这天，又是到了驻村第9个年头上班报到的时候了。

天空纤尘不染，如碧玉般通透，纯净的如同白河水养大的这方土地上人们的心境。日头高悬，红彤彤、明晃晃的，似年画里娃娃的脸，帅气十足。风从白河边悠悠地吹上来，曾经的寒意砌骨，如今却似从乡下阿婆的手中蒲扇下流出，清爽绵软，敷过肌肤，如同抹了一丝清凉油，每一处毛孔都“嗖嗖”地充满着张力。春兰已绽放出淡绿透亮的花朵，发出袭人的暗香。牡丹的枝头已张开毛茸茸的新叶，微微卷曲如鹅掌般好看。梅花更如朝霞般绚烂，引得蜜蜂不断在花间奔忙。荷已破土，冒出黑色的小尖，“莲叶何田田”的胜景好像就是明朝的事。

春早梅香

我边走边感叹，“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不只是望东海、枕长江的镇江北固山独有的风景，白河虽远距江海数千里，这里的春讯也应是在年前就到了的。心想，此去白河边逛一遭，一路上兴许能寻找到更多的故事，收获更多的美丽，感受更多的精彩。

保靖有2200余年的建制，白河是有说不完的风云故事，也有道不尽的野闻趣事。首八峒八部大王首领涅克赖故乡，便是白河土家人深感荣耀的最古老的精神遗址家园，“勋犹垂简篇驰封八部，灵爽式斯土血食千秋”，仅这一副对联就因内涵太高深了一时半晌说不透，白河上流传的船工号子达50多种也只是个大概，《酉水船歌》里“四十八站到云南”“四十八站上长安”蕴藏的故事没个七天八夜肯定都是讲不完的。

首八峒远眺

在一路暖照的伴行中，不觉来到连接老县城区的廖家坡。廖家坡有保靖县城保存最完整的石板街道，顺山势而下，两、三米宽，由20余段平面石板路和数百级台阶组成。尽管有炒砂路可直通老城区，我平时基本上是从这里走石板路下去，感受古巷遗风，这次也是如此。

从前的廖家坡是市井小世界。这里街巷的两侧大部分是木房子，有的饰以雕花，有的配有吊脚楼，有的砌有气势轩昂的封火墙，还有一部分带有方便经营的外置柜台，曾是半个保靖城及临近的梅花、阳朝等乡村赶集的地方，鞋匠、弹匠、剃头匠、裁缝铺等行当，是巷子少不了的活；卖洋伞、补锅子、油榨小吃、清冷快餐等，是那时代少不了的街巷文化符号。如果在巷子最低处支一锅油，炸上耳糕，纵使在巷子的最高处，都能闻到那钻心的油香味，金黄酥脆、略带甜味的耳糕绝对让人搔心窝子向往。

在这里，真是千家房子千家店，连街巷两旁的每一个方寸石台都是可以做买卖的场所。平时，每一个冷场天都是小热闹，五天赶一场更是大闹热。如遇赶场天，来巷子即使无可买，在人缝里由上向下、再由下往上挤一遭，也是有无穷的乐趣。假如饿了，叉着马步，因势倚靠在岩墙上，来一碗清香地道又价格实惠的酸辣米豆腐，必是透心的爽了。

如今，这些曾经鳞次栉比的低矮木房，已被风格各异的现代建筑所取代了。这些曾经生意兴隆的商户人家，应该是到其他地方闯更大的事业去了吧。街巷里，曾经充斥的鼎沸人声，也只能在记忆里去搜寻，留下的只是整条小巷的宁静，以及偶尔可遇上往来的人们，唯独这青石街巷永恒。

在街巷中段，迎面碰到几个精灵般的小孩，在石阶上跑来跳去，时不时点上一支火箭炮，随着一股青烟和一声“嗞”的脆响，将他们的快乐一同放飞到天上去。

走在街巷里，感受微风贴着石板路不急不缓地吹着。斑驳的粗重石墙，带柜台的老旧木房，东一处、西一点的，文物般宣示着这里曾经的繁荣过往。真应了一句网络文案语：市井长巷，聚拢来是烟火，摊开来是人间。

出了廖家坡巷口，连接的是一座名叫南门桥的单跨石拱桥，已有100多年的历史，是由保靖历史名人黄海楼出资建设的。

廖家坡街巷

黄海楼（1834-1919年），保靖县城人习惯称“王大人”，是保靖很有影响的历史人物。曾参加湘军对太平军作战，在富庶的江苏松江任参将，深得曾国藩信任，被称“能员”。同治五年（1866年），经曾国藩推荐，黄海楼以担任陕甘总督左宗棠中军官之职，一路跟随其长达16年，协助其平定陕甘民乱、稳定和发展西北、见证收复新疆全境，征战足迹踏遍大半个中国，官至四川按察使、代理布政使，“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有其一，也是“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的参与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68岁的黄海楼回乡后，曾为县城铺石板路、修建钟灵山宝塔、支持辛亥革命等，做了很多有益的事。置身桥上，仿佛感受到大漠孤烟的凄美、长河落日的绚烂、黄沙百战的雄浑、壮士还归的荣耀。桥下，是“小溪清水平如镜，一叶飞来浪细生”的宁静图画。

过了南门桥，是一段像被打磨过的石板路，紧连着一道老巷子，所在地名叫接官厅。听这名号，就知道这里绝对经历有千百年故事。缓缓拾级而上，似感觉有结队的骡马自远处绝尘而来，也似有晃悠悠的轿子被前后簇拥着，自小巷抬出，又向远处去。

南门桥

经这段梦幻般穿越的路程，来到了老县城的大街上。街道两旁的门店都大开着，能挂灯笼贴对联的也一样不落。店里店外、人行道上、整条大街和连接大街的天桥，都洋溢着祥和，充满着快乐。自己如同一阵来自旷野牧歌的风，清爽地从大街的起点，一下子刮到了天桥的尽头。

在天桥的尽头处，是一组醒目的现代建筑群落，直插云天，气势恢弘，白河人给她取了个富有浪漫诗意的名字——廊桥天街，最近处的一栋建筑是一家贴有“天街”字样的大超市。在超市入口处，人们如午时赶趟的蜜蜂朝阳般进进出出。平时少逛超市的我，被这热闹氛围所感染，身子似被吸铁石吸了进去。

这超市共四层，真是别有洞天。各层功能分区店面内商品包装精美、琳琅满目，尤其是饮食服务专店内各式百货摆放整齐，横竖都望不到头。这里还是个大众娱乐世界，有父子在传奇射手上专注投球，有帅哥倩女在摸拟极速摩托上飞奔，积木学院、小小英雄等游乐区更是小朋友们的最爱，撒着野玩得正欢。

在超市中央，安装的两部滑动电梯正有序地运转着，像节日加班员一样忠实地履行着职责，看电梯左侧徐徐而下的人们，个个脸上洋溢着笑意，仿佛是刚从天庭看过西洋镜归来。在二楼的电器专柜里，正播放着《天女散花》歌曲，“鲜花开放满天庭，万紫千红别有春……”高清的音质、优美的曲调、独特的黄梅戏唱腔，真似把我的魂勾去了天庭的琼阁仙山。

廊桥天街超市

余味未尽中，突然忆起四十多年前在中学课本里读到的那篇诗文《天上的街市》：“……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我想，假如天庭里真有街市，那街市的物品绝没有人间富足。

走出超市，便是人们闲暇时最常去的近万平方米的纤夫广场，这广场因安装有一座纤夫击石踏浪、负重前行的巨幅石雕得名。可以说，纤夫广场连同它背倚的廊桥天街建筑群，就是当代白河人弘扬纤夫精神，不屈服、不服输，逆境求变、顽强拼搏的见证。

此时，广场正如火如荼上演着很多群众文化节目，如山歌、苗歌、群舞、打镏子、三棒鼓等，还有众多的儿童游乐项目和老年人棋牌活动。在一排支起的画板前，一群小朋友或在家人陪伴下，或独自根据参照物，仔细地在画纸上添染色彩，丝毫不为身边的喧嚣环境所影响。他们仿佛个个都是艺术家，用一双智慧的眼睛细心观察，看准了，再落笔。我想，他们不仅是在完成自己的作品，更是在描绘今后茁壮成长的灿烂人生路。

其实，这里每天都有丰富的群众文化活动，这里最不变的，是一处标记5元的理发店，七、八年来，这个理发店一直以这个福利价格坚守，为市民提供着温馨服务。

纤夫广场的外围，便是人们引以为傲景致优美的沿江大道。然而，您绝对想不到时的是，这一带，包括廊桥天街、御江帝景、江山一号等楼盘用地，原本是白河边的淹没区，是让世代白河人头痛的老大难问题。

纤夫广场专心涂画的孩子

在1990年代以来，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沿河边一锹锹、一铲铲，冬战三九、夏战三伏，一年接着一年干，硬是在这里筑起了一道10多米高、近两公里长的河堤,再将堤内清理填充后修上了公路，后续再做绿化、亮化、美化处理，完善生活、消费、娱乐功能。在河堤外侧，安装数百桩精美的麻石护栏，内镶历史文化、民俗风情、地理介绍、生态物产等碑刻。不仅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这一带水患，而且还拓展了城市空间，成为当代白河人改造自然、善作敢为的实证。

如果您来保靖，想了解她的前世今生，不用再劳神去档案馆，艰难翻阅那一叠叠厚重的资料了。您只要来碗口粗的玫瑰盛开的步行道，来樱花掩映、紫藤妖娆、柳条婀娜、文运浸润的护栏边，屈就蹲下身子，去看石碑上的记述，您就能对保靖的历史知晓十之八九了。

沿江大道

如今，随着洞庭路的开通，这文化长廊已由浣翠桥头延伸到几公里外，直达四方城对面酉水三桥方向，白河更多的精彩如其神秘由远古来、向未来去，在这文化长卷里徐徐展开，绵绵不绝地讲述着“保靖”“迁陵”“洞庭”如何维系同一地名而保持千年以上不变的故事。您的保靖之旅，就是探寻“湘西古文明的金钥匙”神圣的文化之旅了。

我也曾披星戴月来过，应和着美妙的歌伴舞节拍来过，于洋洋洒洒的飞雪里独自在这里徜徉过。内心总生出感慨，曾经无法涉足之地，已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最理想的休闲去处。曾是不愿被提及的淹没区，如今却拥有了个响亮名号——沿江大道。当我裹在人流里前行，满眼所见的是四季变换的生态美，以及多元厚重的文化。沿江大道，不仅是指一条大马路名称，更是昭示白河人自强不息、追求美好、踏平坎坷成大道的心路历程，更是白河人自我展示的励志名片和精神丰碑。

狮子庵、天堂坡、酉水生态湿地公园、“迁陵记忆”非遗文化长廊等，只要是被沿江大道串起的地方，都有兴高采烈的人们。情侣们或依偎着前行，或静坐幽处，毫不掩饰对彼此的爱恋。老人们一个个神采奕奕，度着步子迎着太阳向前走，背后留下长长的身影，这是他们各自人生厚重的岁月。

在江山一号楼盘的河对岸，是几块看似平淡无奇的宽阔台地。在明嘉靖年间，这里可是保靖土司彭荩臣为东征倭寇操练兵马的地方，因而被后人取名为校场坪。

在此河段上行不远处，白河有一道河岔，曾是土司在腊八时节日夜赶造朦朣战船的火热工地。凝望这河岔处，仿佛看到一壮硕的土家汉子，于亲人的万千祝福中，有序地调度着几百只战旗猎猎的兵船，首尾相接出溪口，闯险滩，下沅陵，过洞庭，经长江，抵江浙，去卓立“东南战功第一”。

朦朣溪口

在这段积水退去的河床上，白河上知名的龙马嘴码头在水下沉睡数十年后，又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尊容。码头上，7级青石台阶仍呈弧形整齐地排列着。千百年间，这个码头定然见证了熙熙攘攘的人群由远处来，也见识了数不尽的山货珍奇被装上船运向远方。石阶上有许多深浅不一、布满泥沙的坑洼，想必是世代白河人往来打拼留下的印记。

在码头的最高处，系船桩静静地伫立着，尽管已布满斑驳锈迹，在夕照下仍忠实如航标灯发着光亮，宛如一个耄耋老人，生命中虽曾饱经风霜，却仍风骨傲然、精神矍铄，倔强地守护着这方土地。我想，这船桩定束系过万千吉祥与平安，也释放过数不尽的收获和希望。

保靖是盛产桐油的地方，“家有千株桐，世代不受穷”“一船桐油九船粮”，这是白河人流传的说法。龙马嘴码头就曾连接着沅江流域上最大的桐油加工厂——保靖洪油厂，每到冬春时节到来，便是码头最繁忙的时段，一船船的桐油及提炼的桐油制品就从这里输出，卖桐油便成了码头最独特、最吸人的风景，也是码头最能展示的繁盛景象。

邻河岸有一斜坡，一组巨大礁石甚是抢眼，如虎豹般凶神恶煞，头朝下怒视着曾经咆哮的白河，似在与拍岸惊涛比雄斗狠。斜坡对面，即是一面数十丈高被魏魏青松罩着的白色崖壁，绝壁之下有一汪碧绿深潭，这就是旧时保靖县城最知名的“八大景”之一——龙潭演钓所在之处，曾引众多文人为之赋诗填词。

龙潭演钓

80余年前，值风雪交加的年关，沈从文先生搭乘军船由沅陵逆白河而上，在这里登岸，从此开启他“走向人生的第一站”。先生在晚年忆起这段经历，仍慨叹“那河极美丽，渡船也美丽”。

如今，白河上已看不到那方头平底渡船劈波斩浪了，也已再难听闻白河欢唱的不绝浪涛声了，石楼仙洞等一些曾经风光无限的美景，已成了人们的怀想。

上世纪七十年代，因修凤滩电站水位抬升，白河在保靖县城段已形成了300多米宽的水面，曾经携万钧气势的白河，如今是平如镜、洁如玉般的温婉尔雅了。虹桥飞架，车笛不绝，白河人生活交往里有了更多的好东西。尤其是在夏秋时节，快艇游船在白河上往来穿梭，这里已成了人们嬉戏玩乐的水上殿堂。

脱下鞋子垫上，在这满是尖如巨兽獠牙般的礁石上歇会吧，白河的风物实在是让我沉醉了。

扭头西望，最远视角处，鳞光万点的白河上浮着一个晃动的黑点，仿佛是大秦的邮差，携着“迁陵以邮行洞庭”的快件，搭乘一叶扁舟急速冲滩而来。

已辛苦奔忙了一天的日头，从白河尽头层峦叠嶂的山坳口，留下最后一个笑脸，投送来最后一抹依偎留恋的酽酽柔光。这处被知名作家彭学明称为“福和美亲吻最多的地方”，顿时又成了个巨大的容器，给盛上了满满的橙汁，群山簇拥的整个白河世界，一切又都被染成了甜甜的金黄。

白河余晖

这梦幻般的金色，让独坐礁石的我沉醉，年味又禁不住涌上心头。真想捧一捧河风，化作一个杯子，将这美妙的金色盛入作美酒，致敬这远去的白河，感恩她如慈母亲般带给人们的丰富滋养，也祝福所有人在新年里一路阳光，幸福安康，更祝愿刚上演完村厨大赛文化盛会的白河人，踔厉奋发，书写更精彩的时代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