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 年初春，原岳阳市卫生局副局长方军刚出任广济医院院长，就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说有件要事商量。当时国家人事部、卫生部正组织全国万名医师分三年开展支边扶贫，问我愿不愿意去。我一听先愣了，心想自己一把年纪，还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打心底里犯怵。方院长见我犹豫，又说：“我看你业务扎实、为人可靠，去那边是苦点，但能锻炼人。而且单位工资、奖金照发，卫生部给的财政补助全归你，伙食费也由接收单位承担。”琢磨着这些保障，也想着能为扶贫出份力，我最终点了头。

没过多久，我接到通知去卫生局报到。出发前，局领导专门给我们开会：“你们都是各行业的技术骨干，代表的是岳阳市政府，更是岳阳的形象。去湘西搞医疗扶贫，环境肯定艰苦，得做好吃苦的准备，经受住考验……”随后，局领导亲自带队送我们，两辆汽车打着“驰援湘西”的横幅出发。在张家界吃过中饭继续赶路，从永顺到保靖全是盘山公路，颠得人五脏六腑都在晃。我晕得厉害，吐得翻江倒海，难受得直冒冷汗，但想着要服从大局，还是咬牙撑着。下午5点左右，保靖县政府的领导特意开车到两县交界处接我们，晚上还举办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和晚宴，一一介绍了第二天我们要对接的乡镇卫生院院长。洗漱完我就早早睡了，只想赶紧消除一天的舟车劳顿。

第二天早饭后，我和岳阳职校的李老师（内科医师）、湘岳医院（现湖南省第三人民医院）的一位妇产科医生（后因结婚未能成行）组成医疗组，我任组长，被分到大山深处的比耳镇卫生院。卫生院的张锋院长当时 33 岁，1.75米的个子，是个实在的土家族汉子，组织能力强，上下级关系也协调得好。他原本是外科医生，三年做过一两百台剖宫产，可因为不是专业妇产科医生，卫生局领导不让他再碰这类手术。我们坐了 4 个小时盘山公路才到医院，路上还看到一辆翻倒的大货车，一筐筐椪柑、脐橙散落在满山沟，散发出阵阵恶臭味，货车也没法拖走。吃了顿简单的午饭，下午我先摸清医院的大致情况，安顿好住宿，把上班前的准备工作都做妥当。

后来老单位同事问我湘西扶贫的生活怎么样，我发微信跟他们说：“这里在大山深处，层峦叠嶂、崇山峻岭，到处是崖岩峭壁。但山青、水秀、天蓝，春天山花烂漫，姹紫嫣红；秋天遍地硕果累累，一片丰收景象。大湘西神秘又美丽。”

有一回，张院长带我去医院背面的村寨检查环境卫生，到了中午，没见哪家冒烟做饭。一问才知道，湘西老百姓一天只吃两顿饭，我饿得肚子直叫。村里的老支书以前是民歌手，1958 年被选到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学习，1961年回来后就一直当村支书（过去叫大队支部书记）。他看我们饿了，赶紧嘱咐老伴给每人下了碗腊肉面。那烟熏的腊肉带着暗红色的骨头，夹着殷红色的瘦肉丝，香气直往鼻子里钻，馋得我直咽口水。老支书还拿出二两包谷烧，就着面喝下去，那滋味到现在我都忘不了，想起来还觉得回味无穷。

湘西过去老百姓穷得叮当响。山多地少，根本没多少水田，吃的稻米都要从山外买。主要经济作物就是椪柑、脐橙，还有红薯、包谷、高粱、荞麦这些。以前有句话形容湘西的日子：“辣椒当盐，包谷壳当棉，煨块红薯片，拍拍打打过新年”，说的就是那会的境况。

离医院两公里的山寨有口井，常年流着清泉，喝一口沁凉沁凉的，夏天喝最解暑，不少人都去那儿打水。每天早上，我和李老师各提一个8磅的暖水瓶步行去打水，一来散散步锻炼，二来也看看公路两旁的风景。可有一天，我们碰到个精神病人，他在那儿叽叽咕咕的，半天我才听明白，他说“这水是我们家的，你们汉人不能来打”。他一边骂，一边还去路边捡石头，我们赶紧走了，犯不着跟病人计较，免得挨揍。

医院建在山坡上，离镇上约 50 米远，有条斜石板路通到镇上。这里有种蛇叫腹蛇，俗称土皮蛇，夏天白天躲在石板缝里，晚上出来乘凉。有天傍晚，我和同事去镇上买日用品，晚上回医院时，路上碰到了三四条蛇，吓得我们毛骨悚然，浑身起鸡皮疙瘩，直冒冷汗。我们赶紧找了根棍子，小蛇就拨开，大蛇就绕着走，好不容易才回到医院。从那以后，我晚上再也不敢去镇上了。

我们在医院工作了一段时间，上面领导来检查，带队的是省防疫站挂职的田副县长和岳阳市农科所挂职的李副县长。他们叫我们去镇政府吃饭，顺便听工作汇报。饭桌上，田副县长口才特别好，讲话既有领导艺术，又有风范。他肯定了我们前段的成绩，指出了不足，还嘱咐我们继续努力，又要求镇政府和医院多关心我们，帮着解决实际困难，比如添台空调，装个热水器。我们心里都暖暖的，特别感谢领导的关照。

有个叫拔茅的地方，现在叫碗米坡镇。以前全是茅草盖顶的吊脚楼，又乱又破，风一吹就晃，路上也满是泥坑。可现在不一样了，酉水河上建了拦河大坝，修了发电厂，路也硬化成了柏油路，街道两旁盖起了两层三层的小楼房。从县城到碗米坡，交通费才两块钱，电厂工人还有专车接送。大坝拦起的水成了像湖泊一样的水库，河面宽的地方有两公里，水质也好，能搞网箱养鱼。水面上船和快艇来回穿梭，一派欣欣向荣的样子。

从领导和同事那儿我还知道，保靖盛产椪柑、脐橙，还有15.8万亩茶园。保靖黄金茶特别有名，古老珍稀、品质超群，香飘世界，是保靖人的骄傲，也是湘西人的骄傲。另外，古丈的毛尖、永顺的莓茶也都有名气，花垣的矿产就更不用多说了。湘西的旅游打卡地也多，凤凰古城、矮寨大桥、茶峒（沈从文笔下的边城），名胜多得数不过来，风光无限好。

乡镇卫生院是医疗卫生系统最基层的单位，要干的活儿可不少：卫生防疫、预防接种、妇幼保健、慢性病管理、传染病管理、卫生监督协管、家庭医生签约，这些宣传和落实工作都得做，还经常要接受上级检查。很多医生干的都是看不到成绩的苦活儿，上班时还得当全科医生用，内科、外科、儿科、妇科、五官科的病都得看，至少得懂。总之，病人来了就得随时服务，帮人家解决问题，上下班时间常要提前或推迟，根本没有规定的八小时工作制。

有天上午，我带着医师们做了台胆囊结石摘除手术。下午又来个急诊病人，肚子疼得厉害。检查发现，病人胆囊肿大、腹肌紧张，整个肚子都有压痛反跳痛，叩诊还有移动性浊音，是腹膜炎症状。B 超证实胆囊颈部有结石嵌顿，我跟张院长商量后，决定做急诊手术。打开腹腔，吸出来约500毫升脓液。病人的胆囊肿大到100×60 毫米，胆囊壁又厚又肿，表面还附着脓性纤维蛋白，胆囊颈和胆囊管交界处嵌着块 2.5×3 厘米的结石，手术挺棘手。凭着多年临床经验，我先在胆囊底部做了个荷包，放出部分脓液，取出结石后处理好胆囊管和胆囊动脉，用顺行加逆行的方法切除胆囊，再清洁腹腔，在小网膜孔和盆腹腔各放了根硅胶引流管。手术很顺利，病人病情也稳住了。

到了晚上，隆头卫生院的院长来接我，他亲自开着快艇，要我去他们医院做台阑尾炎手术。做手术离不开麻醉，比耳医院的田医生是个好麻醉师，我们一起赶到隆头时，已经晚上 9 点多了。做好术前准备，我们在简陋狭小的手术室里，为隆头卫生院做了第一台手术。术后，院长又用快艇送我回比耳镇。快艇在河面上飞驰，身后溅起一串浪花，我站在艇上，晚风迎面吹来，疲倦慢慢消了，心里特别舒畅。我心想，虽然辛苦点，但能多为病人解除痛苦，也觉得光荣又自豪。

没多久，我的扶贫任务完成了，回到广济医院。一年后，比耳镇卫生院出了三位年轻院长——张锋原本就是院长，张健、彭校是后来当上的，其中彭校还荣获了 “全国优秀卫生院院长”的称号。

一晃12 年过去，2018年我得了尿毒症，每周要做三次血液透析。张锋、张健、彭校这三位院长知道后，特意从湘西不远千里开车过来，带着慰问品来看我，我特别感动。这份情，不只是我们个人之间的交情，更是土家族、苗族和汉族之间的友谊——没有半点掺假，也没有一点做作，像白玉一样洁白无瑕。就像沈从文先生在《边城》里写的：“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可清澈见底。深潭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是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我们这份感情，也像酉水河的水一样，永远流淌，值得我一辈子珍藏，一辈子回味。

作者：黄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