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君才

春风和白云应该持有同一种气度。

大多时候，云胜大哥除了像春风，更像白云。云胜春风一处“闲”，此“闲”，闲得自在，闲得悠然。恰是这种“不刻意、不造作”的本真状态，才使得他的新书《湘西之西》破“执”得“闲”，暗合《心经》“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之意。

年少时，作者从云遮雾罩的川河界下得山来，还带着湘渝边界的浓浓乡音，却不管不顾地爱上了满满当当的一河酉水，以及酉水两岸的高山、草甸和峡谷。

彼时，他看风云，风云卷作一堆；看川河，川河合二为一。

也像他人生中第一部文集《湘西之西》的开篇——《在岁月的风中怀念八部大王》，他敞开胸襟，像个水手似的站在古纤道上吼号子：

陡滩船儿不好弄，脱水才拢锣鼓洞。

锣鼓洞前吼一吼，船儿沙沙往前走。

棋盘滩，棋盘岩，八峒神仙下棋来。

砂磨岩，界牌岩，两个岩头河里排。

铁炉磨沟来的快，牯牛爬上芭茅寨。

石维窜口不好弄，桅子插在首八峒。

古黔山，小沙湾，八部大王受香烟。

首八峒，观音岩，顺江波浪簸起来。

这些激昂的号子和无数生长在水边的村庄，让我想起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那个虚构的小镇，“那时的马孔多，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芦苇盖成的房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人们安居在这里，过着平静的生活，波澜不惊”……

马尔克斯的马孔多，藏着拉丁美洲的孤独与魔幻；而云胜大哥的湘西之西，却透露出保靖人的倔强与温情。

我曾经以为，湘西之西是地图上某个具体的坐标。其实不然，它和马孔多一样，都是一个故乡的代名词，是藏在游子心底的根，是那条以地支命名的河流，轻轻抚摸两岸的土地和稼穑。

漂泊半生，云胜大哥还是那片云，在教育、文秘、司法和应急管理诸多部门飘来飘去，谋生，谋爱，我想，这不过是他闲暇之余的柴米油盐。

与云胜大哥初识，是在2011年的钟灵山下。

而熟知“宿云胜”，要比这个年份更远。我是在他早些年发表的《湘西之西》的散文里晓得了他的名字，他写山写水，写年迈的父母双亲。他笔下曾经界定的“湘西之西”的地理名词——那个叫野竹坪的地方，如今早已因为合乡并镇在地图上被抹得一干二净。

然，父母在，故乡就在。故乡在，野竹坪就在。

等到有一天，那片“界界上”的白云，终于有了他的小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也活成了自己孩子的“湘西之西”。

于是，野竹坪就成了远方，成了回不去的地方。

记忆中，云胜大哥极瘦，如同今天一般。看似斯文扫地的一个文弱书生，却气定神闲如同慢煮茶中光阴的隐士，只守壶中天地和暖意。

当时，我所在的电解锰厂因为张花高速建设需要搬迁到县钟灵山工业园，而他作为县委办的大笔杆子陪同县委书记视察新建工厂。

一路除了汇报，我们并无多言。

那时我老早就放弃了写作，在湘西各个矿厂“打流”。但见了云胜大哥，却甚是亲切，那一刻，又激起了我对文学的热爱。这也为后来我从事文字工作和参加《湘西之西》新书分享活动埋下伏笔。

云胜大哥诚实、稳重、成熟，成熟指的不是年龄，而是安放情绪的能力。他把半生悲喜集结成册，又将《湘西之西》的散文标题挑了出来，作为这本册子的书名。

在他众多的散文和诗歌里，我特别喜欢读那些写人的散文，譬如《民办教师》，让我共情。

我的父亲是保靖七、八十年代的民办教师，直到1991年，我的父亲去世，也一直没有得到转正的机会。那年，他才42岁。

云胜大哥在书中写道：无数的民办教师，一生最大的希望就莫过于转正。他们的民办教师身份确实有些不伦不类，说是农民，却不以农为生，说是国家工作人员，却又承包土地，户口依然是农村的……

那时，云胜大哥已经在县教育局工作。他和那些站在三尺讲台吃了大半辈子粉笔灰的民办教师一样，他是他们的兄弟。

他无以名状，只有用文字剖开苦难，让那些痛楚在字里行间找到栖身之所：一次又一次，当看着这些在山村苦累了大半子的民办教师，心里有些酸楚。在转正的资料中，那一笔一划地工工整整填写的表格，让我心里既有庆幸而又辛酸。一个姓王的教师，先是把姓名写错了地方，被指出后，他忙不迭地用橡皮把姓名擦了七八遍，又细细拭去擦起的纸屑，生怕因此多些什么麻烦……一位刚办完转正手续的教师，还没有听到转正消息，就长眠地下。一位永远无法转正的民办教师在工作期间去世，丧葬费只有可怜的三百元整。在职的民办教师可以永远地告别“民办”两个字，但已经退休的老民办教师，将会把“民办教师”四个字背到永远。

文字的悲悯皆在于此。仿佛是工匠们用尺子画出来的格局，《民办教师》没有栈桥流水，也无荷塘月色。却因独到的情怀，由此而生出的一种阔朗，一种端肃，最后都化作了白云春风。

我一直在想，云胜大哥啊，就是一片云，一片比春风更“闲”的云。

而此“闲”，便是“忙里偷闲”的“闲”，更是“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闲”。“闲”不仅是一种微妙心境的流露，还是看透事物“无常”本质后，依然镇定的淡然。

云胜春风一处“闲”。

愿每一片白云，在无边风雨与晴日里，带着藏在文字里的悲悯与温情，于忙碌世事中敲出属于自己的诗意和悠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