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条河，大清早从贵州省松桃县冷水溪镇起身，趟过贵州松桃，到达花垣边城（原名茶峒）、秀山洪安、峨溶，再匆匆而下，沿着保靖和花垣流过，过保靖毛沟、复兴，终于到达江口，汇入滔滔酉水。

流经湘黔渝三省市这条河，滋养两岸土家、苗族等无数人民。随地为名，一河多名，是河流类地名的显著特征。不管流过哪里，人们都觉得河流是自己村寨的，是自己祖辈的，是自己的，是自己后辈的。大家通过不同的命名，强化自己所在。如这条河，路过松桃，称为松桃河（又称松江河），到了茶洞，在茶峒、洪安段称清水江，到下毛沟，取名毛沟河，奔腾去数十里，一边是花垣县城，美名花垣河，另一边是保靖清水岗，也叫清水江。至复兴，自然称之复兴河，往下到江口，汇入酉水河。

这条河历史上称谓不一，叫西乡河、西乡溪，更始河。很难说清楚了。

就说略水村段，乡亲亲切叫她略水河。

略水村舒舒服服立在毛沟镇、边城中间。是一幅典型的中国青绿山水画。

一年四季，不管你是什么季节到来，她都在等你。

秋天的太阳暖暖照在身上。只见到十多米宽的河面上，无风无物，平如镜面。对岸的山、树、村庄牵着天上的白云，一同倒映在水中，天和水、人物和风景融为一体。

一叶可容十余人的竹筏载我们下了河。

船尾的发动机响起，船头破开水面，向上游航去。

陪同的村干部告诉我们，这是一条界河。河对面的孤独峰叫白岩塘，山下是花垣县边城镇的大木树和马家寨村。船行500来米，见一小溪汇入，名为宝洞河，乃是白云山、川河界几个山洞流出的水汇合而来。略水河、宝洞河两岸将湖南的保靖、花垣与重庆的秀山一一分开。右上是秀山的贵凳、崖洞村，再上就是秀山的峨溶镇、花垣的边城镇。

突然间，一只水鸟飞过。是野鸭子，还是其它的，一船人好像确认不了。

“现在的生态真不错。”一行人感叹。

因时间有限，船行不远就掉了头。碧波之上，船速很慢，似乎不忍心惊动河流的小鱼小虾。站在船头，只见白云漂浮在水底，似动非动，比天上的更加安静。

“有小鱼！”眼尖的人喊道。

这是一段平直的河段。

2023年底，县里在略水村举办中国村厨大赛毛沟片区比赛。正是雪后初晴，两岸白雪皑皑。河对岸、上游的队伍蜂拥而至。竹筏上身着民族服装的男女源水而来，水的清、雪的白、人的情，汇聚在充满烟火气的比赛中。

夏天，略水村自是水上乐园。

端午前后，一场充满历史意味、充满野性力量展示的龙舟赛自然开幕。像去年6月，“岳阳保靖一家亲·边区民族大团结”龙舟邀请赛在略水村擂鼓开赛。来自贵州省松桃县、重庆市秀山县、湖南省吉首市、花垣县、保靖县的12支龙舟队伍参赛。可以想见，那些充满力量的各族汉子，在龙舟上敲着鼓点，双手舞动桡片，将力量整齐划一使出，一叶叶扁舟飞过，犁开水面，你追我赶，奔向胜利，奔向美好未来。岸上的加油声、呼叫声、叹息声，凡此种种，自然和比赛连在一起，久久在河上回荡，久久在人民心中回味。

上得岸来。主人带大家到村里走走。台地上的略水村，村民大多沿河而居。房子多为两三层的砖房，屋前屋后，干净整洁。

几十年来，我先后三次到过这里，但是都是走马观花，很少深入了解。

村里历史上出过一个有钱人，叫李凤。他的房子大部分被拆除，只剩几面墙还在。

我们到了村子中心位置。

残存的墙静静立在到路边。墙的下半截是由河卵石垒砌而成，外面敷上石灰；上半截用火砖封就；顶部盖有青瓦。

经过无数年风雨侵蚀，墙的下部石灰已经脱落。风格似乎徽派。同行的图湘老师说，这就是窨子屋。

墙后还有人家，不过都是新式楼房。

难得保存这点残垣断壁，留下来，是历史，也是记忆。

村里乡贤王槐松老师写了一首村歌《一湾略水》。“湾在哪里？”心里满是疑问。

“走，到下游去，就可以看到一湾略水。”

一行人驱车下行，几分钟路程。到村头的一座小山，山不高。展目望去，但见略水款款而来，在山脚转了一个湾，奔花垣桐木寨方向而去，行不到一公里，被山石所阻，转头北向，将我们脚下的山结结实实围成半岛。

就是这湾，让略水的风景生动起来。

清代翁照作了一副“友如作画须求淡，山似论文不喜平”的楹联，袁枚在《随园诗话》中引述此联时，将下联调整为“文似看山不喜平”。其实，水，也是一样，一条笔直笔直流淌的河流总是缺乏些味道的。

脚下的这座山算高，但是几乎可以窥见略水村全貌。村寨后面的土地舒展舒展，旱地和水田四千多亩。卡棚水库的水，带来足够的灌溉保障。

略水的山很有意思。村后三座独立小山。

在往后，是一脉绵延远去山，叫九缸坡。和周边的白云山、川河界比起来，实在算不上高大巍峨，但是自有其特色。老辈人传言，大坳对小坳，金钱十八窑；谁能识到宝，岩头撞得到。

略水村人念叨最多的是白岩塘。这是略水村正对面的山。山峰高矗而遗世独立，俯瞰山川河流和黎民百姓，是两岸人民心中的圣山。细细寻思，一座花垣县的山，变成保靖人的心中所系，一方面有中国园林借景之妙趣，更是两岸各族儿女团结之映照。

山取名塘，而不叫山、叫峰，着实难解。

二

县作协组织的这次采风，老老小小近二十人。年纪最大的彭图湘老师，已经八十又四，小的是高伟主任的一队龙凤胎孩子，才五六岁。

十一月二十二日，小雪未雪，太阳正好。

陪同的老村党支部书记王树刚，和图湘老师年纪差不多。

“老书记，毛沟镇的地名有点意思。略水村在下，下略水村却在上面。”

“不是一回事。”老书记年纪不小，记性蛮好的。

“我们略水，以前叫药水。相传有一年大旱，祖先带着族人背井离乡，沿着酉水河长途跋涉。就在族人们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突然看一潭碧波边一股山泉喷涌而下。疲惫至极的人们，喝后精神焕发，齐声赞叹这股泉水像药水一样治病救人。先人们就此定居下来，取名药水。

解放后，1958年药水村改名为海鸥大队，1961年改名为药水大队。1962年修建蚌壳岩渠道饮水工程后，村增加良田400余亩，村民为了表达感激之情和对土地的感恩敬畏，因为方言中药、略发音相似，将村名改为略水村。”

“略”的意思很多，好的方面可以是经略、谋略，可以是道、取、求、行，不好的含义可以是犯、夺。天底下地名用“略”的不多，陕西省有个略阳县。略水村的乡亲是智慧的，他们用简单代替复杂，“略”字中有田，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增加旱涝保收的400亩田，他们就可以放胆谋略、努力经略一方天地和人生。

略水村村名来历如此出人意料，是原来没有想到的。考究周边其他村名也颇有意思，如保靖这边，下游阳坪、舍坪、衣子卡，上游有下略水、卧当村，花垣那边大木树、马家寨，秀山县的崖洞村、贵凳村。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是历史，区别在于现代人是否还记得。

略水村主要生活着王姓、李姓和彭姓。一些姓氏是当年湖广填四川，江西迁湖南而来。略水拐弯之处，有江西塘、江西湾等地名。

传说，当年王姓定居之时，一条白色的巨龙翻腾飞跃，立于水后化为一座巍峨的山，先辈们把山命名为白龙山，水命名为白龙潭，在山脚下的50平米的大山洞命名为“白龙洞”，歌谣曰，“白龙山上白龙庙，白龙山下白龙潭，白龙山中白龙洞，白龙护佑代代传。”

传说李姓是唐代皇族后裔。传说只是传说，但是李凤之富有，在周边是有名。村子的老班人说，李老爷家财宝太多不好，遇好天气，坪场上到处都是晾晒的金银珠宝，金光闪闪夺目耀眼。后来，财宝越积越多，仓库装不下了，就把财宝藏到白岩塘半山崖壁上的一个山洞里，用石灰岩石封存。

上世纪二十年代，略水居西乡河中游，酉水上行松桃等地，桐油、盐巴、布匹等物资在此上上下下，商客在此休息打住不在少数。长辈传言，当年沈从文先生随陈渠珍部队入川，从水路逆流而上途径略水时，曾得到大地主李凤的盛情款待。曾在李凤处休息。

1989年除夕下午，村民李顺清修整檐沟时撬开一块石板，挖出一个坛子。他找人帮忙把坛子抬到家中打开一看，顿时傻了眼，金砖、金条、罗汉像、金匣子……一共38件，重达113斤。消息传出，村民纷纷前来围观。后来李顺清将财物全部上交。彭图湘老师曾经做过县文物管理单位负责人，他记忆中确有这件事。

街上一村民坪场晒着黄豆枝干，似乎快要干透。“可不可以打下豆子？”主任立马从屋檐下找到一把梿枷。彭图湘老师先上，打豆动作姿势规范，富有表演性。接着彭光卿先生上，动作和态度都太认真，打得豆子到处跑。梿枷其起源可追溯至春秋时期齐国，初称“枷”或“拂”，唐代定名“梿枷”。说内心，只是想悄悄告诉村干部，这些农事中包含非常丰富的文化元素。只是不好明说，不然显得太卖弄。

在通往秀山县峨溶镇的大桥头，曾经办过县“五七”大学。文化大革命期间，为了贯彻毛泽东主席《五七指示》和让干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将党政机关干部、科技人员和大专院校教师等下放到农村，进行劳动的场所。现在仅仅留下名字，没有一点实物，那些些记忆已然封存在老一辈人的心里。

三十前，我在农村教书的几位同事，曾经在这里工作。王书记还能一一回忆他们刚刚走出校门的风采，热爱教育、关心学生。曾经的略水小学是片区完全小学，学生最多时近200多人。“那是我们这里教育质量很不错的，在全学区响当当。”

略水村重视教育在周边都是有名的。

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南大学、中山大学、西安交大等名校铭刻着略水莘莘学子的名字，全国很多地方留下了略水优秀人才的身影。

三

这次略水采风的成行，得力于，一是村乡贤理事会会长王槐松老师。这个从略水走出去的，现在吉首市融媒体中心工作的游子，时刻惦记家乡，一有空闲就回家，陪陪老母亲，看看家乡。他多次邀请县作家协会组团前去略水采风。二是县作家协会主席吴正凯先生，就职团结报社的他，多年从事美丽乡村建设宣传，多次到略水采访，写过好几篇推介略水的文章。

略水是值得推介的，不管她的昨天，今天，甚或明天。

老书记王树刚，他并不是一个健谈的人。沿途，他很少提及略水的过往，尽管有很多辉煌，尽管他付出很多，得到很多荣誉。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王树刚走上村干部岗位，八十年代初担任村党支部书记，在略水村基层奋斗整整40年。与村民一锄一钎开荒造田、一寸一尺修建渠道、一溪一沟架桥铺路，一分一毫办企赚钱……一个农民做的，他做了；一个村干部做的，他做了；一个企业家做的，他做了。略水村变了，变干净、变通畅、变富足、变平安。上世纪80年代，村商品粮基地建设走在全省前列，被评为“全省商品粮生产先进单位”，得到时任省长陈邦柱的接见；他被国家体改办改革出版社、中华全国农民报协会联合授予“《走向新世纪》百家模范改革新闻人物”荣誉称号。

采访过程，现任书记彭廷秀一直陪同。一个五十出头的女同志，已经成为这个村的当家人8年了。实在、能吃苦、敢担当，这是她给我的印象。2023年在略水村的参加中国村厨大赛初赛时认识她，当时组织工作繁杂，作为县里工作人员的我担心村里没有经验，怕“打咋胡”。没想到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妥妥帖帖。同时，略水村的“一湾略水”佳肴“味”压群雄，毫无悬念地挺进了最终的总决赛名单。

几年来，村里扭住产业发展不松手。400亩的脐橙园，是略水村集体经济建设的新篇章。彭书记和村民在江西塘上奋斗三个年头，终于建好脐橙园。目前已经由企业具体经营，每年为农户提供租金7万元，上交村集体1万元，提供务工数千个。这时节，正是果子成熟之时，黄澄澄果子让人滴口水。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略水略水，关键经略水。村里开始学习玩水，相继开发出了“荡舟游江”惬意玩、“网红竹排”趣味游等水上游乐项目，“宝洞河天然沙滩浴”项目建设基站顺利；组织龙舟竞赛，是略水历史传承和现代竞技结合的好项目，已经开始重新起航；准备开发药水古泉，打造品质好，传说美让人放心的饮品。

前来一同参加活动的镇领导表示，略水村看到土地资源的局限，也尝试吃一两口文旅的饭。他们参加保靖县村厨村艺大赛，让人们在具有略水味觉特质的享受中，找到了文化的共鸣和情感的归属。他们的酿豆腐，是豆腐中包裹肉炸制而成，别具风味。据说，沈从文大师往返保靖和茶峒，船过略水必上岸小憩，对略水酿豆腐赞口不绝。“从文酿豆腐”因此得名。2023年邀请湘西州音乐家协会在这里开展“到人民中去·走进略水”文艺志愿服务活动。今天，又邀来县作协一行一二十个作家来此采风。

村乡贤协会会长王槐松，酷爱音乐，喜欢宣传，热衷拍摄视频。他们精心设计“一湾略水”logo，自主创作《一湾略水》村歌。依托环村的观光游步道硬化，建设文化略水。“河边一段暂名沿河大道，请作家们帮忙取个好听的名字。”陪同的村干部很谦虚。他们计划建设高标准的文化墙，基础正在施工，内容正在征集。

村副主任王越对未来充满信心，略水要围绕山水做足文章，深挖潜力，化资源优势为经济优势，以“水上漂流、田园观光、乡村美食”为主体，发展乡村旅游，吸引湘渝两省三县乃至更远更多的游客来此憩足观光。

“旅游饭难吃哦，要做的事太多了。”

对他们，我们不忍泼冷水，只想出一两个切实可用的点子，希望对村里发展有所助益。

在晚餐上，乡亲把拿手好菜摆了满满一桌，包括那有名的从文酿豆腐。主客把酒言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有感受、有期许、有建议……

看着不喝酒的王槐松，想到他用无人机让我们看到略水的全貌：江西塘像一个龙头，带着略水村似乎快要腾飞。这样一群人，把自己对家乡的感情真真切切投入到乡村全面振兴中去，正是“略水有韬略，腾飞自当时。”

小雪未雪，春天还会远吗？

作者：宿云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