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标题:长篇小说《名堂经》连载之七
女茅厕
(清贵二佬讲述)
这一年九月我的夭夭阿大有三岁了,不晓得怎么就病了,日夜啼哭。九月的太阳和平时六月的太阳没有什么区别,田野里空空荡荡,谷仓里却没有像往年那样充实。一天比一天瘦的夭夭阿大的哭声比火辣辣的太阳还要让阿巴阿涅心焦。阿涅说夭夭是走胎,要阿巴去请罗得精梯玛来给夭夭阿大打扮一下,看是不是被哪个老太念着了。阿巴说是饿的,我们的夭夭这么久都没吃一颗东西,人是铁饭是钢,就是大人也饿得风一吹就倒,何况她一个小孩子。
围绕夭夭是否走胎还是饿成了。阿巴和阿涅争论了好半天,最终阿巴妥协了,提了两升黄豆去请罗得精。
罗得精正在家里蒸红苕,满屋的苕香让人直流口水,可阿巴吃红苕吃得腿肚子都发软了,罗得精揭开锅盖,取出一个红苕递给阿巴,阿巴尴尬地接了说:“我家夭夭走胎了,想请你去给她打扮一下。”
红苕在罗得精手里粘了半天,他眼睛鼓鼓地看着我阿巴,好像看外国人一样。
“我家夭夭走胎了,”阿巴大声地说,“你得空不,请你去给她打扮一下!”
“你莫讲鬼讲神!”罗得精把这句话重复了几遍说,“这是封建迷信。毛主席语录:我们不能搞封建迷信!”
“就你一个人去,我屋里又没有其他人,不会有人晓得的。”阿巴央求道。
“搞不得,搞不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罗得精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算我求你这一次好不好?”阿巴几乎要哭了,“救救我家夭夭,她才三岁啊。”
无论阿巴怎么请求,罗得精都把头摇得团团转。
夭夭命在旦夕,阿巴没有办法,只好背着她进县城医院。
这是阿巴第一次进县城,一到街上,阿巴的眼睛就花了,看哪栋房子都是一模一样的,人来人往像河里的鱼在穿梭,他的脑壳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雷蜂子在咬。明明是从南门口进去的,转来转去又转到原处。“我闷街了,”阿巴逢人便说,“你们快给我讲一下,医院往哪里走,我家夭夭要到医院看病!”
好不容易找到医院,阿巴把夭夭往病床上还没安放好,就嚷嚷道:“医生,快给我家夭夭看一下病。”
一个“白口罩”走过来说:“你挂号了没有?号都没挂怎么就往病房里来?”
阿巴不晓得挂号是什么,就说:“看病就看病,人都病成这样子了,还挂什么号?你们城里人怎么名堂经这么多?!”
就去挂号,好不容易把手续办好,医院快下班了。护士给夭夭打完点滴去值班室坐去了。阿巴这才感到水深火热,就走出去,刚好碰见一个“白口罩”,阿巴就问:“医生,茅厕在哪里?”
“白口罩”对走廊的一头噜噜嘴,阿巴心急火缭地就往里面冲。还没等阿巴在里面站稳,就听得有人喊抓流氓,阿巴忙不择地退出来,就被一帮赶来的人死拉硬拽地带到了保卫科。
“你是从哪里来的?怎么跑到医院来耍流氓?”
“我没耍流氓,我到茅厕是去解溲的。”阿巴委屈地说。
“解溲?你不到男厕所怎么跑到女厕所?这不是耍流氓是什么?
“茅厕也有男的女的么?”阿巴迷茫的双眼显得无奈又无助。
那些人就噗哧地笑了,好像面对一个天外来客。阿巴一下子被激怒了,像一头被套子夹住的狮子吼道:“你们笑什么卵,茅厕也有男的女的么!”
纠缠了半天,阿巴无限委屈地回到病房,看夭夭安详地睡在那里,阿巴叹了口气,心疼地去摸摸女儿的小手,但她的小手早已冰凉。
解放军
(清贵二佬讲述)
解放军是花桥人梦寐以求的身份。
当然,这梦想只属于花桥男人,但也并不是花桥所有的男人都能怀有这样的念想。要能识几个字,要有挑不出毛病的身体,要有合适的高度,最后还得有无可挑剔的成分,根正苗红。
成分对于花桥人来说是一个很有重量的名词。土改的时候,老孙坐在台上宣读各类成分名单的那一刻,哪个今后可以当解放军,哪个不能当解放军就基本上一锤定音了。
最初,花桥人对于当解放军并非趋之若鹜。大皮子是第一个尝到甜头的人。第一次征兵时没有几个人报名。大皮子家五兄妹,他长到二十岁时还不晓得大米饭是什么滋味,想也没想就报了名。送别的那天,他阿涅哭得死去活来,他却连头都没回一下。当时花桥人都说,大皮子是穷亡魂了,枪子弹又没长眼睛的,它莫认得你大皮子?等到大皮子从武汉寄回那张在大码头上雄赳赳气昂昂的相片的时候,花桥人才彻底改变他们的观念。照片上的大皮子一改瘦巴拉叽的样子,红光满面地站在一艘巨大的轮船前,那样子就好像是说,来来来,当解放军,吃好穿乖像个人!不到一年时间,就寄回来八套没有领章的军装,连他阿巴也脱去了肥硕阔大的吊裆裤,身着雄式的军装参加生产队劳动,让大家羡慕得苦胆水都直差倒出来。那时,学堂开设“忆苦思甜”课,每次都请大皮子阿巴去现身说法。他一身军装出现在讲台上,让我们找不到一点长年给燕字屋里当挑脚人的感觉,倒像是一位抗美援朝英雄来讲战斗故事,可他每次都讲得苦大仇深、身泪俱下,一堂课下来,一身军装都湿漉漉的。
三年后,大皮子回来探亲。三个旅行袋都塞得满满的,花桥人第一次见识了那种叫香蕉的东西,没有一个人晓得怎么吃,直到大皮子轻易地把那一层皮剥开,露出像“神棒”一样喷香的果肉,大口大口往嘴巴里塞的时候,围在大皮子坪场里的男女老少才啧啧发出感叹,这个卵东西是那样吃的!
“大皮子,你们解放军天天都有衣服发是不?”罗佩良问。
“没有啊。”大皮子说。
“那你怎么有那么多衣服寄转来?”
大皮子不敢日弄大家,就很老实地说,那是战友们晓得他家困难给他赞助的。大家仍然羡慕得要死。
“大皮子,你当解放军每天都搞什么?”
“炒菜,喂猪。”
“啧啧,解放军还兴炒菜喂猪?”大家觉得太新鲜了。
没过多久,大皮子复员了,被安排到县里招待所里当大师傅,他就成了花桥第一个国家干部。
从大皮子的身上,花桥人看到了解放军改变一个人命运的实在,当解放军就成了大家的迫切愿望。八生就很快成为花桥的第二个“解放军”。
八生一入伍就被分到重庆。重庆的必欧们都漂亮,用八生的话说,漂亮得像卵仙!比耳市就是其中一个。当然,那时候她并不叫比耳市,她是八生驻地附近一个街道的美人。八生在当兵时有一个嗜好,那就是只要一有空暇,他就会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雄纠纠气昂昂地行走在大街上。八生这样做当然有他的意图,他有四尺半的个头,样子长得不仅不难看,而且还有那么一点帅气,穿上这军装就更有一种迷人的风度。八生穿着一身绿军装甭提有多神气。八生天生有一种显兜的本领。他的目的很明确,想通过这种途径引起别人对他的注意,特别是引起漂亮必欧们对他的注意。
他很快达到了目的。在一遍又一遍地昂首阔步走过附近那几条街道的两年里,他英姿飒爽的身影终于嵌进了一个必欧的情窦初开的芳心里。
这个必欧就是比耳市。
事实上,自从八生一开始在大街上昂首阔步之初,比耳市就注意到八生了的。甚至有很多时候八生他们在驻地操场里拉练,比耳市也躲在一边偷偷观察过八生。只是八生还蒙在鼓里,还一如既往地一有空暇就到大街上去昂首阔步。只是他们一时还没有接上头。在花桥人看来,世界上大概有很多这样没有接上头的男女,接上了他们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没接上的永远地失之交臂。至于后来要不要离婚,那则是另一回事。
八生和比耳市接上头是在一个雨巷里。当时的情形是,八生走进那条巷子之前天空还是万里无云,但八生进去的时候,就沙沙沙地下起了雨。八生是从来不带雨伞的,他常常说,男人打伞还像个什么卵男人?!何况作为一个解放军,带一把雨伞岂不更让人笑话。他也并不晓得他将要和比耳市接上头。本来他是想好好地多在街上把头昂的更好些的,偏偏就下起了雨,他打算就结束这次不合适宜的显兜,以免军装弄湿了有损他的威武形象,他就加快了脚步。
彩虹!彩虹!快看彩虹!这时他听见有人惊喜地叫道。什么彩虹咯,我们花桥人是叫马干。八生正在心里这样说,他清楚地听见了一声啊地惊叫。这惊叫是由发现马干的惊喜跌宕为另一种痛苦的喟叹的。
这一声啊就是比耳市发出来的。比耳市在发现马干的那一刹那崴了脚。
在几步开外,比耳市痛苦地蹲在那里,花容失色。好个八生,快步走上去。
“崴的厉害么?崴到那里了?“八生关切的问,“要不要去医院?走得动么?走不动我背你?”
接下来的情节,任何人都猜的出,八生不仅把比耳市送到医院上了药,还陪她在驻地附近的一个亭子里坐了大半天。雨真是助人为乐,不仅制造情节而且制造气氛,制造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心灵碰撞的天然环境,那天细雨一直下个不停。八生就在雨里为比耳市唱花桥人逗必欧时常唱的山歌:毛风细雨雾沉沉,冗啊打伞路上行。风吹纸伞摇摇动,问妹想晴(情)不想晴(情)?
你想想看,这样的情景,这样的歌声,比耳市哪有不想晴(情)的?在八生的怀里,比耳市被吻成一团稀泥。八生一边和着团稀泥一边发出嗯嗯啊啊的哼哼。比耳市紧闭着眼睛问八生,你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八生说,我想日你!比耳市说,我又没说不准。八生就把比耳市日了。
结局就在八生把比耳市那个的时候就不可改变了。作为一个解放军怎么能随便和当地必欧们谈情说爱,部队上要八生退伍。比耳市已经被八生弄的姓什么都不晓得了,她想跟八生一起到花桥去,但她的家人不晓得八生是何方人氏,不放心比耳市去。
比耳市就问:“你的家乡到底在哪里啊?”
“比耳市。”八生毫不犹豫的回答。
“是好大的城市啊?”比耳市当然很关心。
“大得很啦。”八生在心里笑着说,“附近有则湖、扯湖……”
既然是一个市,还有那么多漂亮的湖,比耳市的父母就高高兴兴地让女儿随八生退伍回家。
后来比耳市和八生吵架时就揭他老底,说八生一开始就骗了她。八生振振有词说,比耳在土话中是有山也有水的地方,我怎么骗你了?
比耳市到了花桥时,寨上人晓得这个原委,就随手给了她这个外号——比耳市。
干 部
(清贵二佬讲述)
大皮子成了国家干部,讨了一个城里的女人做落干尼,再次回到花桥的时候像个笑弥罗汉。笑弥罗汉手腕上戴着亮晃晃的手表,解放鞋里塞着雪白的袜子,叼着根欲燃未燃的纸烟,到各家各户串门。
“来抽杆烟。”他走进我家一屁股坐下来,把二郎腿翘起,对我阿巴说,“马魁阿可,来呔杆纸烟!”
“你那个卵烟我抽起来没劲。”阿巴不接他的“节约”牌纸烟,掏出自己的旱烟,把喇叭筒卷得像吹火筒,吧嗒吧嗒地抽出浓浓的烟雾说,“抽你那个烟,我不如烧一把桐树叶子。”
大皮子尴尬地笑了说:“这个‘节约’一角钱一包,书记县长也只抽这个烟哩。”
“书记县长是抽个好耍。”阿巴说,“我们呔抽烟是要抽出个味道。”
“那是,那是。”大皮子说,“烟是和气草,交朋结友少不了。”
他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阿巴讲烟经,讲县长喝酒如何厉害,一口气喝二十多杯卵事都没得。阿巴就问他,那杯子有多大。他把拇指和食指捏成一个小圈说有那么大。我阿巴就笑了说,那样的杯子,喝六十杯还可以去岩板桥运肥到阿蒙山薅草。
他邀我阿巴有空到他县城的家去住几天,顺便去看看他的工作单位。“就是当年的王家公馆,现在改成县委招待所了。”他说,“王大人当年的银子不晓得有好多,修那么大栋公馆,一个院子几百人开餐都绰绰有余。现在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县长他们来吃饭,都要给我打个电话。”
阿巴一直没有空去他那里。五俺杯一次在街上卖猪崽,刚把猪崽卖完,挑着空猪笼走出农贸市场,肩膀就被年着实拍了一下。五俺杯回过头来一看,正是大皮子那一张阳光明媚的脸。
“阿可,走,到我家去吃中饭。”大皮子说,“猪肝下酒,扎实喝几杯。”
“我空脚空手的不好到你家去。”五俺杯说,“我到街上铺子里吃碗面算了。”
“你莫讲卵话,碰到了你,你就莫想走脱。”大皮子不容五俺杯分说,拖起五俺杯就往招待所走。
五俺杯跟在大皮子的屁股后面来到招待所,走进大皮子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大皮子给五俺杯装了烟,倒了茶,就翘起二郎腿坐下来说:“狗日的王大人硬是钱多,修这么大的公馆。哪个又能想到,现在竟成了招待所。”
“身外之物是钱财,死不带去生不带来。”五俺杯说。
“讲得好,讲得好。”大皮子说,“我给厨房里的大师傅们讲,这是我们王大人修的,他们都对我们花桥人佩服的要死。”
东扯西扯地扯了半天,五俺杯说,大皮子,你坐在这里和我扯谈,工夫都不做了?大皮子说他一般不做,做了就不一般,只有书记县长有客人来了,他才露几找拿手好戏。五俺杯就说,那你和我扯什么谈咯,我饿得肠子都快打绞了。大皮子这才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说,那我们到我家呔中饭去。他就到厨房去了一趟,回来时把一副用报纸包好的猪肝递给五俺杯说,等下我落干尼问起来,你就讲是你买的。
到了大皮子家,他落干尼正在厨房里忙活说,猪肝带来了吗?大皮子说,今天寨上五阿可买了一副,我就没带了。说着从五俺杯的手取过那副猪肝递给女人。
“不是我买的。”五俺杯说,“是大皮子带来的。”
“是你买的就是你买的嘛。”大皮子急得要哭,说,“我喊你莫买,你讲空手空脚地不好进屋,我才让你买的啊。”
“没买就是没买。”五俺杯说,“我怎么能讲冤枉话呢?你到城里才几天,包谷屎都还没屙完,怎么学得扯谎撂皮的?”
一餐饭吃得索然无味。
五俺杯回到花桥,感慨万千说,城里人名堂经真是太多了,吃饭要用公筷,饭碗小得像酒杯,盛十多次还没填满肚子的一只角。他还说大皮子那么老实巴交的一个人怎么也学会扯谎撂皮的了,而且怕落干尼怕得要死,这不是一个花桥男人的本色。
这一年过年花桥落了很大的雪,腊月二十五,大皮子拖着一对儿女回来赶三十夜,漫山遍野一遍白,粉妆玉切地映照着人黑白分明,刚好在牛造坎和五俺杯一个大碰头。大皮子的脸色很不自然。五俺杯问他,回家团圆,孩子来了,怎么就不带落干尼回来。大皮子嘿嘿干笑着说,他落干尼不大习惯花桥的茅厕。五俺杯就虎着脸说,花桥的茅厕怎么了,蹲着屙不出屎是不?一个落干尼名堂经这么多,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一个花桥人,真是讨坏一头亲,害坏三代人。
接着五俺杯就逗两个孩子,问他们喜不喜欢花桥,两个孩子脆声声地回答说喜欢。五俺杯满心欢喜,蹲在雪地上给两个孩子教了半天童谣:“二十五,推豆腐;二十六,杀年猪;二十七,炒炒米;二十八,打粑粑;二十九,家家有;三十夜,吃不择,跑不择,一跤摔进茅厕里……”引得两个孩子哈哈大笑,五俺杯也开怀大笑。
从花桥过年回去,很快到了七月,花桥接连落了三天瓢浇大雨,宝塔洞口像一个婴儿的嘴巴,吞不下花桥河恣肆的奶水,河水就上了岸,淹了河边的几处稻田。像这样的情况对于地处酉水大河边的县城来说,情况就非常糟糕,大水把县城整整淹了两天一夜。第三天,城里传来消息,说大皮子在抗洪抢险中不幸负伤了,大皮子成全县人民的英雄了。五俺杯就和寨上几个人去医院看望。
走到病房门口,有记者在采访,问大皮子三次冒着生命危险舍己救人时是怎么想的。大皮子嗫嚅半天说,有什么卵想的,我是解放军,我是一个花桥人,我还是一个国家干部,我有什么卵想的。一屋子的人都笑得直揉肠子。
断了一条腿的大皮子后来就成为城里一道独特的风景,在大街上一瘸一拐地出现,旁边就有人悄声语言,那是花桥的大皮子,招待所的大师傅哩。
搬屋造田
(清贵二佬讲述)
“成成开门看,底下是罗汉;罗汉开门看,门外坐着彭勇练;勇练开门看,二驼子佩良两边站……”这是一首流传在花桥的童谣,对花桥民居特色精炼而形象的描述。无数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们在寨子中央的大杨柳树脚下玩S_er的时候,就会把这首童谣朗朗上口,从居住在最高处人家一一数下来,可一气不歇地把全寨星罗棋布的吊脚楼数个遍。罗汉就是我的拔普,尽管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但他给我们留下的一栋让全寨人羡慕不已的吊脚楼。我出生的时候,我家的吊脚楼已有将近百年的历史,在花桥象这样上百年的老屋不下几十栋,黧黑的青瓦,散发着桐油清香的柱枋壁板。造一栋这样的楼房是木匠、瓦匠、石匠、雕花匠、漆匠和无数白工联袂的结果。
站在阿蒙山上看花桥,像是一幅皴出的水墨,吊脚楼鳞次栉比、错落有致,仿佛挪一点点的位置都会让这幅水墨产生败笔;夹杂在屋前房后的竹篁园圃,让水墨诗意盎然,鸡鸣狗吠更增加了无限的生趣。每当开饭的时节,左邻右舍的菜香自然相互飘逸,那么你家炒得是酸菜,我家炖得是萝卜,他家熬得是猪脚,全都一清二楚。于是,一道散发着花桥特有人情味的场景便出现了,我盛一碗饭走向你家,他盛一碗饭来到我家,到锅子里把不同的菜叉几筷子,溜一转回来,可以尝到无数的口味。我们把这种行为叫做“赶菜”。没有人会说你是馋嘴,大家对这种“资源共享”的行为受活不已,只有人缘好的人家,别人才会纷纷跑来赶菜;否则,你就是炒龙肉炖凤肉也没人光顾。
阿涅来到城里帮我带孩子,刚来的时候,每天把饭菜煮好,第一件事就是把门敞开,等待邻居来赶菜,可左等右盼,就是不见一个人影。阿涅就站在楼道口,看见邻居下班回来,就邀请人家来赶菜,饭菜放凉了也没有人来。阿涅就坐在餐桌上黯然垂泪,说我是不是把人家都得罪了,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来赶菜。
我说城里人都不兴赶菜。我说这话的时候,阿涅一直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我,让我直冒冷汗,好象我在她面前扯一个弥天大谎。
阿涅为此怏怏不乐了很久。终于证实了我没有扯谎,阿涅叹了口起说,你们城里人是越有越小气,没名堂的很。
现在说搬屋造田。
那是“运动”尾声的事。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工作队在花桥把口号提得山响。学大寨怎么学,就是要多开垦良田夺高产。山上开田没有水源,工作队的头脑还没有发热到不想事的地步。孙队长为此苦恼了好几天,在苦恼中他豁然开朗:为什么不把盆地中的房子都搬到山上去呢?这样就可以在盆地里演绎大寨热火朝天的景象了啊!
一个大胆的设想立即付诸行动。
动员拆迁的大会上老孙口沫四溅,把几十亩良田开垦出来的前景描绘的栩栩如生,花桥人的空前沉默和老孙同志的激情飞扬的对峙,最终是老孙的胜利,大规模的拆迁在这年的秋天开始。
安置的首选地是我家后山麻栎树坡。
那一段时间秋雨连绵,但战天斗地的工作队带领花桥人和老天爷较上了劲,在泥泞的麻栎树坡上开辟出一个又一个屋场,一户又一户人家在秋雨中把百年老屋迁上了山。很快,麻栎树坡上鳞次栉比地排满了青瓦木屋,挖屋场的队伍就开进了连着坡边的乱坟岗上,开始活人与死人争地的场景。大家把一堆堆荒丘刨开,森森白骨寻一个土坑添了,就把屋场定在那里。二驼子家的灶房正好立在一座乱坟上,一到深夜,他一家都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喊:“哎哟,你们压着我了,还烧我搞什么!”
二驼子把情况给老孙说了,老孙不相信,就到二驼子家睡了一夜,什么也没听见。老孙就说:“你老人家莫讲鬼讲神的。这搬屋造田是响应党的号召,再这样散布谣言,工作队就开你的批斗会。”
二驼子的脸都吓白了。
以前,二驼子家家禽成群,搬到新屋场之后养猪死猪,养狗死狗,买回来二十多只小鸡,接二连三地死个干干净净。他就干脆什么都不养了。
搬屋造田之后,我们熟悉的那首童谣就再也没有人唱了。我家门前成了层层梯田,煞是壮观。
后来,我离开了花桥,世纪末的一年回家过年,看见有几处梯田被夷为屋场,有人在那里起水泥砖房。据说,二驼子的老大家是最先搬回来的一家。 {Ky:PAGE}
牛儿车
(清贵二佬讲述)
牛儿车开进花桥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个早晨。
在牛儿车没有开进来之前,六月的一个炎热中午,花桥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眼尖的花桥人看见学堂的树荫下徘徊着一个女人的身影,大家都觉得她怪怪的。她戴着一副宽宽的墨镜,她的脑壳深深地陷在一顶白色的太阳帽里,挎着个小小的机器,这儿照照,那儿瞄瞄,花桥人晓得那是照相机。但对这个女人的身份,大家却难以确定——干部吧,应该是城里的干部吧。大家这样推测。哪个也想不到她会和花桥究竟有什么关系。她咔嚓咔嚓地把学堂每一栋房子,每一根树枝都拍进那个机器里究竟要干什么。
直到要修公路的时候,这个谜底才被县里来的人揭晓:那个不声不响来到花桥,又不声不响走了的女人,竟是喻旅长的小女儿。她是从一个叫香港的地方来的,拍下来的东西据说是要拿给已经行动不便的阿涅看。不用说,她阿涅就是当年的小夫人。
这多少让人有些费解。
喻家的房子解放时就被充了公;田土亦被没收,先是收归合作社,再是生产队,现在则划归寨上其他人户;喻姓在花桥单门独户,已经没有一个亲人;就连原来的学堂,本来是以喻旅长的名字冠名的,解放后也被改为花桥小学。那么,她们为什么还要捐那么一大砣钱修公路修缮学堂干什么?她是从香港坐了飞机又坐火车再坐汽车,最后跋山涉水走了大半天山路来到花桥的,就是为了把这么一砣钱丢在这里铺出一条路来么?
天底下让人费解的事多的很。修公路就修公路吧,人家把钱都出了,花桥人出几个劳动力实在不算什么。路就那样动工了。
公路竣工的那天,县里说要举办一个大型庆典仪式,说是县长要来参加剪彩。按道理来说,这么一截路,放在全县的角度,实在算不上什么大工程,不值得声势浩大地惊动县里领导。但县长认为,这是港澳同胞捐资的,意义就非同凡响了。最后不单是县长来,州府领导、省里的领导都来了。小车浩浩荡荡地从岩对岩开进来,一长溜地从进寨的牛造坎把长龙一直摆到学堂大门口。老青一部部地数过去,把脑壳都数晕了,也没数出个确切数目。
二回子就把他新买的牛儿车停在一部锃亮的小车傍,据说那是省里领导的。二回子就说:“看,我的牛儿车。省长的车子和我的牛儿车停在一起的。”
牛儿车就是手扶拖拉机。这是花桥人发明的称谓。它黑不溜秋地停在那里,怎么看都象一头站着不动的牛,生动形象地表达出花桥人对这一事物的高度概括。
二回子是最先把牛儿车买回家的,这充分证明了他的远见卓识。当时车路刚刚修出毛坯,他就不声不响地到城里突突地把一部二手牛儿车开了回来,帮工地运土石方,也顺带把赶场下街的花桥人送去接回,一个单边每人收两块。等到别人都如梦初醒的时候,乖乖,他早已用赚回来的钱买了一部崭新的小卡车,当别人改换为小卡车的时候,他却开回来了一辆崭新的面的……
也就是二回子把牛儿车开进花桥的那个早晨,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上演了一幕现代版的“黔之驴”。
那天的太阳刚刚出来,从各家各户牛栏里放出来的牛们,正懒洋洋地集中在刚出寨门的那一段路上。牛们响亮地打着响鼻,以往逼仄凹凸的路面变得宽阔平整了许多,牛们就漫不经心地拥挤着,偶尔有一两头骚黄牯在某头母牛特殊的气味下不安心地制造小小的事端,牛群的行进队伍基本上保持着秩序的安然。就在这个时候,牛们先是听见突突的响声,继而是一个奇怪的,和它们自身相像的,但要比它们身躯大上两三倍的怪物,发出沉闷的响声,面目狰狞地朝它们冲过来。走在最前头的那只水牛,先是愣了愣,一种不祥的信息迅速在它的脑壳里产生,它就惊恐地掉过头来,撒来四蹄往回狂奔……它的惊恐迅速传染了其它的同伴,也带动了那些同伴,整个花桥只见一副牛群奔逃的场景……
这个场景在花桥足足上演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牛们终于发现,那突突声响的怪物其实根本没有对它们构成任何威胁,牛们的胆子就渐渐地大了起来。牛儿车再开过来的时候,它们就不紧不慢地走它们的路,到了后来,若碰到它不高兴,就索性横在路中,一动不动,除非放牛人走上来,在它屁股上抽几鞭子,它才慢吞吞地让开一条道来。
就这样,因为车路,世界和花桥缩短了距离。
以前,花桥人的路是用脚丈量出来的。小时候我们进一趟县城,来回的路上要花五个多小时。也就是说,大清早从花桥出发,走到城里,有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可以逗留,赶回家,正是阿涅把晚饭端上桌的时候。现在来回坐车,路上花费的时间总共不需要一个小时。我甚至这样想,如果不存在步行,现在的花桥人去一趟莫斯科,去一趟伦敦或者纽约,花费的时间实在没有多大的区别。
学堂、公路,这两件新生事物,分别在两个不同世纪里于花桥产生着不可估量的影响。前者默默改变着这个毕兹卡寨落和所谓的现代社会的时间距离,后者则不声不响地拉近了花桥和世界的空间距离,而直接或者间接催生这两个事物的人,他的灵魂是否在花桥的上空或者遥远的天国会心地微笑着么?
那么,时空距离的改变,还会为花桥些带来什么呢?
我不敢推测。
当然,也有对车路表示断然拒绝的,传银就是其中一个,并且态度非常决绝。每次赶场下街,他都是天没亮就起床,背了一笼猪儿或者山货上路。即便是冬天,也是赤着一双脚,腰杆佝偻着,吧嗒吧嗒地赶路。走不到两三里,坐车的一伙就会从屁股后面撵上来。二回子把喇叭按得象牛叫。“传银,上车,快上车来!”他们明知他不会上来,就故意格外起劲地喊。
“赶快开走,赶快开走!”他的脸色铁青,如见仇敌。
大家就哄笑着让二回子一踩油门,拖着浓黑的烟和漫天飞尘加一路咕咕笑声,在他不住地捂鼻子的痛苦表情中绝尘而去。
“那卵车子我硬是坐不得。”在和别人扯谈的时候他总是这样不屑地说,“机油味熏死人,还没拢边就会把我熏倒。坐一次还要两块钱。就是你们一次给我两块钱,让我去坐,我都懒得坐。”他说这话丝毫没有夸张的成分。当二回子第一次把车子开进寨的时候,神气活现地给围观的人一一发烟,他接过来只吸了一口,就哇哇地干呕起来。他说那烟尽是一股他作不得的气味。
至于他的脚板,没有人晓得到底老茧有好厚。刚从板栗树上掉下来的刺球,别人必须用棒槌敲开,他光着脚板就劈里啪啦地踩上去,用他那钢板似的脚板三下五除二就解决问题。不晓得情况的,还以为他有什么特异功能。
他就这样把自己和车路对立起来,甚至把他的厌恶转嫁到坐车的人。一天清早,他正赶牛上山,刚好在则巴董岩和一辆小车相遇。他的牛,一头油光水亮的骚黄牯,因为在“黔之驴”的场景中早已过渡得相当成熟,就站在路中就生根似的不动了,任司机怎么鸣喇叭也不理睬。牛和车就这样在那里僵持着,哪个也不买哪个的账。车上恰好坐着县里一个部门的头头。头头跳下车说:“喂,把你的牛赶开!”
他乜斜一眼,顿了顿说:“它是牛,你莫也是牛?!”而且意思也很明确——你如果是人,你当然就得给畜生让路啊。
没有人能高明地说出这样的话来,重拳一记,即表明态度,又不露痕迹地把人打成难以查验的内伤。
太学生
(清贵二佬讲述)
“只有鼎罐煮mang mang,哪有鼎罐煮文章?”花桥人振振有词的古训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是在一个叫水英的必欧被推荐上了大学。
这首先应该归功于喻旅长建造了学堂。因为有了学堂,花桥的孩子都得以有了就学的便利。特别是必欧,从原来纯粹扯猪草割牛草到十七八岁就嫁人的命运被彻底改变,无一例外地要进学堂接受启蒙教育,当然,读完小学,继续上升到初中和高中寥寥无几,最终仍然得唱着哭嫁歌出门,但赶场下街不至于分不清男女茅厕。我几个阿大相继进了学堂,学会了分清男女茅厕,阿巴为此自豪不已,同别人吹牛时经常把这个话题挂在嘴巴上。但要让她们上大学,这是任何一个花桥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花桥人把大学生称为太学生。当驻队干部说女孩子也可以进大学去读书,读书出来就可以当国家干部的时候,他们把眼睛盯得鼓鼓的,好像是听人摆古,哪个都不相信。
公社通知水英被推荐要去读大学的消息传到寨上的时候,一寨人都觉得公社的通知是不是发错了。水英是二驼子的幺女。二驼子最终证实这不是扯卵谈的事后,激动地山羊胡子都翘了起来,他就唱道:“唢呐全靠哨子吹,锦鸡全靠翅膀飞。土家必欧上大学,成长全靠党栽培。”
水英就这样到一个大城市去当太学生了。她的命运就这样被彻底地改变了。三年后水英大学毕业,二驼子要她回来在学堂教书,水英死活都不答应,县里答应给水英安排最好的工作,水英也不愿意,就在那座城市里找了个对象,把家永远地安在那里了。
花桥人从水英的身上看到了当太学生的希望和种种好处,就没有人再敢拿那句古话来训人了。只是大家觉得水英毕竟是推荐的,并非凭本事考上的,许多人都在暗地里鼓劲,看哪家祖宗坟上埋着狗了,能出一个真正的太学生来。
历史光荣的使命就落到了兰儿的身上。
十八岁的兰儿在县城民族中学的校园里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学校里没有人不知道高三毕业班有一个叫兰儿的校花。她坐在教室里,后排的男生表面上是在看黑板,但目光的焦点却是落在她的背影上的;她走在校道上,身后追随着延续不断的无所谓的表情,那是假装的;她在食堂就餐的时候,周围磨蹭着的是兰儿没有离去,他们必然会固执地磨蹭下去不断壮大的队伍。兰儿的美是一种朴素的美,但正是这种素面朝天的简洁自然所具备的杀伤力是巨大的,让貌似平静的校园弥漫着热烈而有沮丧的情绪。兰儿不是不清楚周围那些不自然的表情源自何处,无数次早自习走进教室,打开抽屉,都会有一张纸条很醒目地放在那里,兰儿总是看也不看,在手里细细地揉碎,转身丢进教室外的垃圾箱内。只是兰儿不知道的是,每次她看见的那张纸条并不是唯一的。第一个放入纸条的人满怀希望地离开,接踵而至的第二个就会替兰儿行使碎纸的权利,所以兰儿每次揉碎的那张都是最后一个倒霉鬼放入的。绝望像癌症一样不断在学校扩散,随着一个体育老师的加入到达顶峰造级。
那是一个刚分配来的大学毕业生。父亲是计划部门的头儿,母亲是县里赫赫有名的妇联主任,再加上他健壮的体魄,高傲的他有着让任何人都不容忽视的资本。据说,他大学还没有毕业的时候,县城里到他家提亲的人就把他的新漆的木沙发磨得发白。他无一中意。这个无一中意的年轻人给兰儿上了两堂体育课之后就彻底地底下了他高傲的头颅。“我喜欢你,我喜欢你都快癫了!”年轻的体育老师把兰儿单独叫到校道旁那棵飘香的桂花树下,语无伦次地说,“真的要癫了!”
“我要读书。”
“我老头儿有权利给你解决工作,你读不读书都没有关系。”
“我要读书。”
“……”
无论年轻的体育老师如何词不达意地表达心中的爱慕,这个花桥的小必欧只有平静的一句话“我要读书”。谈判根本无法找到突破口,年轻的体育老师痛苦地思索了几天,又一次单独把兰儿约进办公室,在一通意乱情迷的述说丝毫不能引起回应的情况下,他采取了暴力手段,他不知道平静的兰儿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来进行激烈的反抗,当兰儿的大喊大叫引来大家破门而入时,他瘫坐在地上泪流满面,还在喃喃自语:“兰儿,我喜欢你都快癫了……”
结局可想而知,年轻的体育老师被判了三年徒刑。
强奸未遂事件发生之后,大家都以为兰儿的情绪肯定会受到很大的影响,但兰儿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如既往平静地继续她的三点一线生活,平静地参加了高考,平静地走进了大学校门。
这一年秋天,我初中毕业,也考进了县城民族中学,开学后的第一个月,我接到了这个真正凭自己实力成为花桥历史上第一个太学生的人的来信。她在信中写道:“我多么希望我们能重逢在大学的校园里……”仅仅这一句话,就让我热血沸腾,让我成为班上最刻苦攻读的一个,没有人知道我的心里在想什么。
当然,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在想什么,只是一个愿望,尽快地和兰儿阿大重逢。这个愿望支撑我度过了四年高中生活。这样一说,你就明白了,第一次高考,我落榜了。
抬 骟
(清贵二佬讲述)
动物知足不知羞,人知羞却不知足。这是五俺杯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
动物因为不知羞,所以它们是动物,它们才在发情的时期不择场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人因为知羞,名堂经就多,就挖空心思地围绕羞字做文章。因此,人在享受快乐的时候,必然要接受快乐带来的麻烦,接受快乐的变相折磨。
在花桥的动物世界里,人对于很多动物的不知足都投反对票,人在暗地里渴望要是动物不知足那该多好。这样,人就可以无限制地收获它们不知足所能带来的产物。唯独对两种动物另外:一种是猪,一种是牛,因为它们和人的某种契约关系,人就要对它们的性事加以限制。猪为了更好地长膘,牛为了更好地干活,它们仅有的一点“知足”也要被褫夺。
在猪的身上实施手术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我亲眼看见阿巴把一头小公猪摁在石板阶檐上,用一柄锋利的钩状小尖刀划开它那喜欢作崇的一团,把两颗溜滑的卵蛋一刀挑出来,往地上一扔说,好了,把巴巴取了,快快长膘!还没松开手,小公猪即飞快地爬起来,一路尖叫着窜进屋边的竹篁里去了。小母猪的情况复杂些,因为卵巢长在腰肋上,须用尖刀划一条口子,把食指中指塞进去,摸索一大阵工夫,掏出那个细小的物件一刀割去,被折腾了半天的小母猪同样锐声锐气地飞奔起来。
对付牛就不那么容易了,也非一个人力能及。母牛负担劳作也负担三两年一度的生产,花桥人巴不得它一年一产,因此不在讨嫌之列。小公牛因为见了走草的母牛就容易激动,哪怕正在田里泥水四溅地工作,也要挣脱犁耙家什扑上去履行对一个异性的责任,就为人所不容。尤其是骚黄牯,还会争风吃醋,斗红眼睛时,任你拿火把在屁股上烧也不为所动。花桥人就发明了一种叫“抬骟”的方法来对付它讨嫌的卵蛋。
这抬骟就是把牛的四脚捆起放翻在地,然后用细麻绳浸桐油把牛卵子勒起来,三四个心狠手辣的男人在两边用根木杠拔河似的地反复勒,不勒到牛的牙口松动不罢手。其间,被骟的牛自然地动山摇地痛嚎,无耻的花桥男人就会一边死劲地抬勒,一边起哄,喊什么卵,把讨嫌的东西搞掉了,你才不会惹事,才会安心搞生产。那些女人就在旁边吃吃笑着说,那把你抬骟算了。男人便会涎着脸说,那你走草了怎么办?花桥人把动物发情叫走草。女人就把柳眉竖起笑骂道,你屋落干尼才走草呢!
花桥人永远都记得翻山虎被骟的那个早晨。在这之前,为骟与不骟花桥人整整讨论了两天两夜,意见有两种,一是认为翻山虎精旺气盛,做种牛好家伙;另一种意见是翻山虎固然适合做种牛,但生产队要的是归一服二搞生产的角色,又不是配种场。经过激烈的争论,后一种意见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但骟翻山虎那天大家都在翻山虎惊天动地的嚎叫中沉默,叫得所有男人都一阵阵发抖。事后八生说看见有好几个女人都眼睛红红的,好像自己男人被骟了一样伤心。大家好奇地问究竟是哪个婆娘时他就是不说。一般牛骟了灌十颗鸡蛋就算了,给翻山虎却整整灌了五十颗。
被骟了的翻山虎告别了骚动,多了一份沉稳,犁田耙土更显老到。花桥男女老少只要是做犁耙工夫的,没有不喜欢它的。
一报还一报。时光流转,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上面的号召来了,说是对人的“不知足”要进行限制。在牛的身上,花桥人无数次目睹过被“抬骟”的过程,但现在要在人的身上实施,公牛一样的花桥男人顿时大惊失色。我的天!我们也要被抬骟了!他们惊恐地纷纷传言。骚黄牯被四脚朝天地捆起,抬杠麻绳索被遒劲有力的手们奔命地往死里勒。无耻的花桥男人平时夸耀自己的骄傲时,总是把自己和公牛相提并论,现在要他们和公牛一样接受对生理的钳制的时候,哪个花桥男人不像打摆子一样地浑身发抖?
很快,两女户三女户还想生个儿子接香火的被造入名册。“横下一条心,割断两根筋!”寨上四处贴满了标语。当老权在会上宣布他们名字的时候,每个被点到名的没有不浑身直冒虚汗。
这其中就有我阿可的名字。他是两女户。
散会回来,阿巴在火塘边整整坐了一夜,旱烟吧嗒吧嗒地抽了一夜,也叹息了一夜。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把阿可喊起床。
“佬佬,你去躲一下。”阿巴擦擦布满血丝的双眼说,“到我当年躲壮丁的八面山去,那里我当年结拜有一个老庚,你可以到他家躲起来。”
“我不去!”这个在城里做了两年小生意回来的高考落榜生,抖抖他笔挺的西装说,“有什么好躲的?搞计划生育又不是躲壮丁。再讲,躲得过初一,未必还能躲得过十五?”
“寨上点到名的都讲要躲的。就你聪明?就你不怕死?”阿巴气急败坏。
“阿巴,这是计划生育,没有什么好躲的。”阿可说,“都躲来躲去的,国家计划生育还搞不搞?再讲,这个东西也实在讨嫌,把它割了几多省事。”
阿巴噎得直翻白眼。
阿可就成为第一批走上手术台花桥男人的唯一一个。当天下午他就被一顶担架抬进家里,喝着阿涅流着眼泪为他煮好的荷包蛋,哪些替儿子来打听情况的老人在他的床边围得水泄不通。
“痛不痛?清贵。”他们说,“要把手脚捆起来‘抬“么?”
“痛个卵,”阿可虚弱地笑道,“一针麻药一打,医生什么时候割得晓都不晓得。”
阿可的本意是要割掉男人那份本能的讨嫌,但事与愿违。他说,结扎后他搞事还搞得久些,医生扎得是那根管子,东西半天射不出来,硬是倒帮忙。
打 工
(清贵二佬讲述)
一切始自于这个明媚的春天。每天清晨,太阳无论起得多早,睁开惺忪的睡眼,准能看见黄龙坳上,石望拔普那孤独的驼背,静静地伫立成一幅凝重而伤感的剪影。阳光便不再出声,很懂事地望着这幅剪影,从春到夏,从夏到秋,然后到这个山风凛冽的冬天。
黄龙坳是一道屏障,是花桥与山外世界的一道水分岭。从远山远水来,翻过这道山岗,从寨中出发,越过这道山岗,再翻大小无数的坡坡岭岭,便是山外世界的喧哗与骚动。石望拔普,村里颇为见过世面的人,一生之中,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去过一次县城。
现在情况却发生了变化,寨子上的年轻人,特别是必欧们,中了邪似的蜂拥着出去赚钱啊、见世面呀,他们有的是充分的理由和藉口。自正月十五过后,背简单的行囊,呼朋邀伴出发,到南方的那些口岸去闯世界,不到年关不回来,过了年,又远走他乡。每年春节前后,对于花桥和附近几个寨村来说,都是一种壮观:一拨拨的人回来,拎大包、提小包,把一年在外奔波的收获尽数带回花桥,潇洒一回,十天半月地在节日的气氛中打打牌,赌赌博,喝喝酒,几多的惬意;之后,更多的一拨拨人复又离开,寨子一天天空虚下来,留下的是老弱病残,远走是秀丽青壮,坳岗上就多了一群佝偻和喘息的守望者。
譬如石望拔普。
每天,石望拔普都最早来到这里,到时,黄龙坳上惟一的人家王满夫妇必然还没有起床,石望拔普自会把搁在屋檐下的桌椅摆上茶,坐下来开始吸烟。听到响动,王满咳嗽着起来,烧水煮茶。太阳在东边的山梁上露脸,炊烟僵曲在寨子的上空,另一群喘息和佝偻也来到了岗上,各人扯一把椅子坐下,茶水摆上桌,一天的时光就此开始。
在坳岗上坐定,要打发一天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时光,除了喝茶聊天,似乎别无它法。茶是酽酽的那种,一口进去,涩涩的感觉,慢慢地生香;聊天则不拘主题,漫无边际地址。不管怎样也好聊天也罢,坳岗上的目光都会落向远处通向花桥的那条若有若无的来路上。所有的人,都是为着一个与自己有着某种血缘关系的人。
石望拔普为的是妹儿。
妹儿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亲骨肉。
在妹儿还不到一岁的时候,因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纠纷,阿巴阿涅双双离她而去,默默地随着命运强硬的摊派,石望拔普把这可怜的小孙女一手拉扯养大成人。养育、供读,妹儿一天天出落得婷婷玉立,石望拔普则一年年腰弓如犁,背驼似磨,直到年前妹儿高中毕业,两分之差高考落了榜,石望拔普要她再去补习一年,倔犟的妹儿却怎么都不肯,偏要随寨上的那帮兄弟姊妹们往南方去。吃了元宵肉,抱起锄头哭,正月十五一过,妹儿背起简单的行囊,汇入南下大军的行列中。石望拔普就开始天天往坳上爬,成为那帮守望者中最为执著的一个。
然而,到临近腊月的这些天里,这种格局却一天天改变了,那些和石望拔普每天起眼巴巴守望的一伙,陆续等到了提着大包小包行李回来的亲人,惟独石望拔普眼睁睁地,那一个叫妹儿的女孩子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腊月二十四日,石望拔普又起了一个大早,来到坳岗上的时候,王满夫妇还没有起来,石望拔普仍然把檐下的桌椅依次放好,尽管他知道今天不可能还会有人来坐,腊月二十四是小年,外出打工的男男女女都已陆续回来。或许妹儿今天会回来吧,石望拔普想,很固执地,哪怕是让邮递员捎个信来也好,石望拔普把心中的期望又稍稍地降低了一点标准。
懒散的乡邮递员光顾花桥这些寨子似乎意味着垂青,坳岗上眼巴巴的期望从某种意义而言,是期望着那绿色的邮包。笨拙字迹的家信,百把两百的汇单,让寨子中的人和那些远天远地的一伙建立某种必然的联系,也使坳岗上聊闲的老人们多出一个话题,上月哪家的妹崽又寄了多少钱来,昨天某某人的伢崽来信讲现在那边做工也不大好找钱啦。
石望拔普对这些都不以为然。
他不在乎妹儿一个月能给他寄多少钱回来,说实在的,从心底里他是不愿意让妹儿出去打工的,钱是找得完的么,作为惟一的至亲至爱的人,石望拔普对妹儿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感情,他希望妹儿能时时刻刻在他的身边活蹦乱跳,听她大惊小怪嚷嚷,听她甜美的歌声。同时,他也希望能在他有生之年里,有那么一位年轻后生,来向他的孙女唱歌,用一个年轻男人的勇敢和心计把心爱的孙女唱得柔柔和和的,然后把她俘虏……为什么要到那远天远地的鬼地方去呢,石望拔普总是想不通,寨上那么多年轻人都被鬼捉了似的,成天只想往外面跑,一大片一大片的土地因为缺乏青壮劳力而荒芜了,昔日欢腾喧嚣的寨子沉寂下来。寨子上还有很多事情要你们年轻人来做啊,石望拔普在心里说,一种隐忍剧烈的痛时时潜伏在他的心头。
石望拔普也并非没有道理地反对年轻人出去,趁着年轻,无牵无挂的,到外面闯荡一下,见见世面,一辈子待在花桥,见不到簸箕大的天。找点钱,然后再回来,把一生有限的精力用到寨子无限的人事上来,殊不知,人都是这山望着那山高的,人心只有越闯越野的,这一点石望拔普很清楚,心生疼痛是自然的事。
妹儿打工去的第一个月底就寄了两百块钱回来,长长的一封信还夹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妹儿仍然像在家里那样清秀而充满灵气,在她的身后是一片高大的厂房。拔普,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石望拔普听学堂里的老师给他念信,看着照片上那熟悉亲切的孙女,心里还是有一种满足的成就感。
没有谁比石望拔普心里更清楚,以拔普的身份作阿爸阿涅的责任和使命是如何的不容易,寨上人都只晓得石望拔普过分地溺爱妹儿,而对妹儿的供读,石望拔普就像一盏油尽芯残的破灯,耗着最后的那点光热,把一种称之为悲壮而凄绝的爱和疼燃烧得毕毕剥剥。家里有一片竹园,他有一手好篾活。打晒簟、编席子、织筛子、簸箕,一大片青青翠竹在他的手里化为村村寨寨每家每户的竹编器具,维持了妹儿十三年的求学生活。妹儿考取了高中那年,因赶着要替妹儿挣去城里中学报名的学费,没日没夜地破竹劈篾,篾片割穿了他左手食指,血流不止,怎么也堵不住,妹儿吓得哇哇大哭,那根指头从那时开始萎缩,到现在只剩下一节骨扭曲在左手上。按人之常情,妹儿打工便再累再苦,把凝聚汗水的收入敬奉给拔普是必须和应该的。第二个月妹儿寄来的仍是两百元,大意一致的来信和变化不大的照片,尽管隔着千山万水,石望拔普能感觉到孙女那颗慧心。
第三个月,妹儿寄来了伍百元,比寨上的其他打工的都要多,信是简短的几句问候语,在寨上人羡慕的眼光里石望拔普却闷闷不乐起来。到坳岗上同王满喝了两碗酒,才一瘸一拐地摸黑回到那幢寂寞的青瓦木屋里去。
后来的每个月底,妹儿汇来的款额越来越大,到七月的一天,邮递员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石望拔普,递给他的是一张贰仟元的汇票和一封信。在这之前,妹儿已是将近三个月未有来信,石望拔普那一段时间显地颧骨凸起,当他抖抖索索地拆开信时,素白的信笺包裹着一张照片,上面只有一句话,拔普,我很好,勿挂。大家围上来看照片,一时都很难辨认出照片上那个漂亮的女孩子究竟是不是妹儿,漂亮而洋气,时髦得像电影里的人一样。寨子里的人都啧啧称赞,妹儿肯定是发了财了,石望拔普真是老有后福,垂垂暮年里有这么一个心疼他的孙女,人生若此,当应该心满意足啦。石望拔普在心里有苦说不出……其实,每个月妹儿寄来的钱石望拔普基本上都分文未动,他要替妹儿攒着,等派上用场的时候给她置办嫁妆,妹儿不是说还要在寨上搞开发么,廊场有的是,关键是要有票子,所以石望拔普舍不得,哪怕是随便花一分钱。
凛冽的山风坡坡岭岭地呼啸而来,在坳岗上稍作停留又呼啸而去,寨子里喑哑着牲畜咽气前嗡声嗡气的钝叫声,这是寨子上人在杀猪宰羊在准备年货。王满夫妇把一箩糯米碾好,筛粗去细,准备去打糍粑。虽然,节日的气氛在寨上一年比一年淡薄,但石望拔普心里仍然有一种难以排遣的伤感,倘若妹儿没有出去打工,爷孙俩也该是正在有说有笑地筹办年货吧,做豆腐,打粑粑,或者是杀年猪,蒸腊肉……石望拔普有些恍惚。
七月过后的两个月,妹儿仍然是每月寄回两千元,但却再没有信来。握着汇票,石望拔普有些发呆,没有关于妹儿的哪怕丁点信息,汇票上数额的大小对于石望拔普来说,已显得无关紧要,后来干脆连汇票也没有了。每天王满看见石望拔普痴痴久久地朝坳上的来路上发呆时,总会安慰拔普说,快过年了,妹儿没有汇钱来,可能就要回来了吧。两三个月的时间里,王满已经记不清这话说过多少遍了,但只要看见石望拔普的愣怔,他就会不由自主地重复这句话来安慰。
天渐渐地黑下来,看来今天的等待又是没有结果的,十冬腊月日子,白天短,黑夜长,就像扳手劲一样,冬日的太阳最终还是敌不过石望拔普的且韧且绵慢慢地坠入山后。王满夫妇的饭茶已经拾掇停当,斟了满满的一碗酒,王满叫石望拔普来喝,石望拔普说一声谢了,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就要走,这是拔普多年养成的脾性,不论到哪家闲坐,只要人家一开饭,他就会乖巧地走人。王满也知道石望拔普的性格和脾气,不多挽留,目送着石望拔普佝偻的背影慢慢地融进茫茫的暮色之中。
坳岗上一片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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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鸟(续)
(清贵二佬讲述)
当阿巴走进铁鸟肚子的那一刹那,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的身上会聚了。机舱里的所有衣冠楚楚的乘客们感到惊奇,并非是他们缺乏必要的礼貌,事实上的戏剧效果是阿巴自己营造出来的:一位包着青丝头帕,身着天蓝色对襟衣和玄色吊裆裤的老人,巍颤颤地被一位西装革履油光水亮的男人和一位时髦女郎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走向贵宾席位,这本身就构成了一幅电视小品经典出场意味。不用说,那个油光水亮的男人和时髦女郎就是清贵百万和他的女秘书。阿巴马上意识到问题来自他们的本身,就挣脱了阿可和他女秘书的搀扶,咕哝道,有什么好看的,我又不是西洋景。
巨大的铁鸟轰鸣着脱离地面,坐在靠窗的阿巴兴奋地俯视脚下越来越细小的高大建筑和棋盘一样的城市喃喃自语:“扎实,真扎实!”
面带微笑的空姐连忙俯下身来问:“您有什么需要?”
“我不睡倒,我不睡倒。”阿巴连声说,“坐着好看些。”
女秘书在阿可身边扑哧地笑出声了,被阿可狠狠地盯了一眼。空姐说:“您需要喝水还是要喝咖啡?”
阿可说:“来一杯水。给我们来一杯咖啡。”
三个一次性口杯分别盛了一杯水和两杯咖啡放在阿巴、阿可和女秘书面前,阿巴的目光从窗外抽回来,紧紧盯着口杯,他的思绪回到了最初在花桥看到铁鸟的惊恐。他说:“清贵,我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还坐了进来,这么大的东西居然在天上飞的起。真是神了!”
阿可得意地说:“这算什么,以后我请你坐宇宙飞船到月亮上去。”
阿巴说:“现在我可以死了。火车坐过了,飞机也坐过了,死都值得了。”
在这之前,阿可把阿巴从花桥接出来,登上了去省城的火车,说是要让阿巴去过一回坐铁鸟的瘾。清贵百万在花桥吹牛说,他早上在北京吃早饭,中午在上海吃中饭,晚上在珠江边上看夜景。让花桥人羡慕不已。就说你清贵百万在外面风光无限,你老子连火车是什么样子都不晓得,你有什么资格吹牛罗。清贵百万就赌气把阿巴拖上了火车。火车哐当哐当地穿越一个又一个隧道,阿巴细数着一个又一个洞子彻夜不眠。现在如愿以偿地坐在当年惊惧不已的铁鸟之中,阿巴发出这样的感慨是出自肺腑的。
四十来分钟的空中旅行在阿巴意犹未尽的感慨中很快结束。阿巴眉开眼笑走下飞机旋梯的时候还是那句话,死了都值得了。阿可不以为然地对女秘书说,老爷子就容易这样满足,花桥人都太容易满足。
没想到阿巴转过身来,神色非常严肃,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地说:“佬佬,你不要在老子面前演戏。老子给你讲一句话,你给我老老实实记下了——穿不尽的绫罗绸缎,爱不尽的美貌娇女。这个妹子年纪还小的很,你做不得牛就不要误人家的春!”
不用说,阿巴早已看出了阿可和女秘书的暧昧。
女秘书的耳朵根子都红透了。
“你做买卖名堂经多,是给我们花桥人长脸,做人没名堂,死了都上不了神龛!”阿巴又说。
“你老人家才是没名堂,”阿可有些冒火,说:“年轻人的事,你管这么多搞什么?”
“搞什么?”阿巴冷笑道,“你当老子是瞎子。你背到老子搞鬼搞神,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好的,好的。”阿可忙陪着笑脸说,“你喊我站着我决不会蹲着的。”
女秘书把嘴噘的老高。
乘阿巴钻进车子的一刹那,阿可拍拍女秘书的屁股说,别把老头子的话往心里去。上了年纪的人都没名堂。
车子钻出繁华的市区,逶迤着往花桥开去,一路上阿巴板着脸看着群山向后翻转,阿可在后排和女秘隔着距离,铁鸟上愉快的旅行荡然无存,清贵百万的脸比苦瓜还苦。但他在心里却盘算着他即将产生的巨大收益,在这之前,老头子和他有过剧烈的争论,批评他是异想天开。这一次如何把老头子说服,他颇费心思。他觉得,他的人生最大的梦想马上就要实现了。想到这里,他又不由地兴奋起来。他觉得窗外景色无限美好。
枞菌(续)
(清贵二佬讲述)
野心勃勃的清贵百万回到花桥,立即开始实施他“枞菌计划”的浩大工程。
花桥的枞菌成就了清贵百万,让他从一个贩卖枞菌短斤少两的小商小贩,到一个广泛收购再大手笔地抛售的枞菌公司老总,清贵百万最大的感慨就是花桥的枞菌太少了,而且季节性太强又不能贮存,他挖空心思地开办了植物油厂,把春秋两季收购的枞菌和秋季收购茶油进行提炼,生产出一种新型的菌油。这两种天然的山珍综合起来形成的植物油清香自然、可口纯正,虽然价格不菲,但仍然供不应求。清贵百万只恨花桥的枞菌太少,不能成就他日进斗金的梦想。这次回来就想进行人工培植,他狂妄地想让花桥的田头地角坡坡岭岭都长满枞菌。他说,那时候他不论走到哪里,人家不会说清贵老总来了,而要说钱来了。
这是季节行将走至秋末的时令,天空像一个巨大的蓝花碗在头上罩着,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风。这和清贵百万的渴望相去甚远。清贵百万想像的是一个秋雨连绵的季节,然后雨过天晴——这是最适合枞菌生长的小气候。现在,他有足够的信心,会在花桥真实地把这种小气候用人工营造出来。我家屋前屋后的园圃所有的蔬菜都被尽数拔掉,阿涅对她起早贪黑栽种的葱绿逼人的萝卜白菜心疼不已。清贵百万大大咧咧地说,有什么心疼的,给你一张老人头,就可以买几挑回来,够我们一家人吃上一个冬天。
浩大的工程开始动工,柴二、酸辣子、大话料他们来做白工。清贵百万说,虽然讲是白工,工钱他还是要出的,每人每天五十块钱。柴二说,清贵阿可,你这不是坏了花桥人的规矩吗?做白工历古历代都只管饭,哪有开工钱的?清贵百万就笑了,说,如今是市场经济,花桥人的这个规矩就必须改过来。
园圃的四周就高高的搭起了木架,木架撑起棚子,棚子上覆盖薄膜,吊脚楼就被这帐篷似的温室包围了。松针、草皮,甚至一两丈高的枞树也移植了数十棵进了温室。清贵百万带着他整天噘着嘴的女秘书在那些帐篷里忙乎不停,斤斤计较着什么温度呀湿度呀土壤的PH值什么的,女秘书说她都快成医院里的护士了。
“你怎么是护士呢?”清贵百万说,“你是我的科研助手。我们的研究取得成功将不亚于中国的人造卫星上天,我们将解决全世界每个角落里的人都能品尝到花桥枞菌的问题。这是一项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业!”
“我现在才发现董事长不仅有经济头脑,而且也有科学头脑。”女秘书媚眼飞转地说,“我这辈子是跟定你了。”
“是的罗。”清贵百万笑的合嘴不拢,咬文嚼字道,“你会成为一项轰动世界的奇迹的产生的见证人。”
从温室里散发的松针气味充斥着整个花桥,远远看去,那些帐篷像是搭建在花桥寨中的一座座军营。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他们啧啧称赞清贵百万的大手笔,真扎实,清贵百万真扎实,连枞菌都想栽出来!
“知识就是力量。”清贵百万当然不放过这个发表演说的机会,“科学就是生产力。原子弹造出来了,人造卫星上天,杂交水稻解决了十多亿人口的吃饭问题,克隆人很快就要出来了。就是小小西红柿,日本人用温室无土栽培法,培植的西红柿树,主干高十六米,果实达三千多个;美国人更是培育出一种方形的西红柿,它比普通圆形的西红柿更丰满,方便机器采摘和运输。我们花桥的枞菌栽培将在我的手里改变野生状态,象反季节蔬菜一样,一年四季不断生长,菌子和菌油将带着我们花桥的骄傲走上全世界人的餐桌……”
清贵百万声情并茂的演说深深地打动全寨人的心,大家都在翘首盼望一个伟大时刻的发生。
进入冬至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清贵百万还赖在被窝里没动弹,就听见女秘书在温室里发出惊喜的尖叫:长出来了!董事长,枞菌长出来了!情形不亚于看见大漠深处的蘑菇云冲天而起。清贵百万连忙跳下床,连鞋也来不及穿,飞奔进温室,只见女秘书蹲在那里,因惊喜而双颊绯红。“你看,你看,”她语无伦次地说,“枞菌……”
雪白的伞状物在一截破朽木头边花蕾一样地含苞欲放。
清贵百万恼怒地盯了女秘书一眼,哭笑不得,悻悻地说:“你眼睛长在裤裆里了,连枞菌和冻菌都分不出来么?”
“枞菌不是想栽就栽出来的。”看着清贵百万垂头丧气地从温室里走出来,阿巴说,“除非河里没有叽子岩了!”
阿巴的忍耐终于爆发了,他从屋里搬出那把他用了几十年的砍刀,劈里啪啦地把清贵百万竖得帐篷砍得东倒西歪。一边砍,一边吼道:“我看你还栽不栽枞菌?!我看你还栽不栽枞菌?!这个世界上你们想把什么都栽出来么?栽个人给我看看啊……”
那一刻,我觉得年过七十的阿巴真像头威风凛凛的狮子。
枞菌终究没有栽出来。
这种菌类是人工无法培植出来的。后来一位菌种科研专家对不甘心失败前去讨教的清贵百万说,卫星可以上天,试管婴儿能够出现,枞菌用人工培育我们无能为力。
专家还说,这可能将是我们这个蓝色星球上最后不会接受强奸的真正绿色食品。
掀帐子
(清贵二佬讲述)
得到阿巴病重的消息时,我正在外地出差。火急火燎地往花桥赶,走进家门时看见阿巴正在堂屋里坐着,寨上很多男女老少围在那里。阿巴很精神地和大家在说话,看我鼻涕眼泪地进屋,阿巴说:“哭什么哭,我又没死。男子汉大丈夫的眼泪就这么不值钱吗?真是没名堂的很!”
原来阿巴并没生病,他只是将近一个星期没吃一颗饭了。我带去的医生拿听筒给他听了心跳,又号了脉,把我拉到一边说,老人家的心脏比年轻人还跳得有力,他主要是没进饮食,身体就弱下来了。打一下点滴,输点营养,就会好起来的。
但阿巴说什么也不点滴。“我没病没痛,打什么卵针。刀子搁在我颈根上,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我就怕打针。”
他讲得是实在话,到这么一把年纪他从未打过针。那年在县城医院给夭夭阿大看病,医生打针时,他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在山上砍柴,不小心斧头把脚背劈出两寸长的口子,他哼都不哼一声,就地扯一把草药敷上,又继续砍柴。
就在我回到家里的当天晚上,阿巴卧床了。阿涅说,他是在等我。他的幺儿子没回到家,他是硬撑着的。
我站在床前,看着他消瘦的脸颊,斑白的头发,把阿涅熬好的粥端给他,说:“阿巴,人是铁饭是钢,你多少吃点。”
“吃了就有劲了。清贵二佬也回来了,你不吃饭怎么行?”五俺杯在床头说。
“不要吃了。”阿巴微笑着说,“阎王取人无老少,花桥很多同辈人都先后去了,饿死的我都见过很多。我活了八十多了,心满意足了。我要走了,无牵无挂地走了。”
接着阿巴开始交代后事,丧事不要太烦琐,不要做法事,请个道士先生开开路就行,坟地他和五俺杯早看好了,就在岩板桥的阳坡上,正对岩对岩的方向。他说那块地风水很好,你们回家来,只要一出岩对岩,他老远就可以看见我们。
阿巴说这话的时候,就象平时和我们拉家常一样。这时,屋外响起橐橐的皮鞋声,有人说清贵百万回来。阿可已经恭恭敬敬地在阿巴的面前立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阿巴兴高采烈地说,“你们都是做事的人,自古忠孝难双全。做事为大,不要因为我老头子耽搁你们做事。”
第二天,阿巴开始陷入昏迷。阿涅流着眼泪把那笼阿巴睡了几十年的家机布帐子徐徐向后掀了。这是花桥人对濒死状态人必须履行的一道手续,人生的真正阶段始于挂帐子,结束于掀帐子。为的是让死者的灵魂在脱离肉体的刹那,不受尘世的束缚,尽快地飞升天国。这是祖祖辈辈们从古到今传下来的规矩。掀了帐子之后,亲人们必须一刻不离地守在床前,守着即逝者的最后一口气,花桥人称之为接气。
就在阿涅掀了帐子不久,阿巴突然在昏迷中哎呀哎呀痛苦地叫唤起来。我们一时紧张的不行。五俺杯说,不要惊动他,肯定是阳胡猖带领牛头马面来勾簿了,你阿巴上路的时候到了。
听了这话,我们不禁泪如雨下。
虽然说一个人活到一定的年龄,离开这个世界是一件很正常的事,用阿巴的话来说,就是桃子熟透了,自然要落进土里去。可我们的感情还是无法接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亲的人赶赴黄泉,和我们永诀。
我们抱着阿巴的身体,感觉到他的冰凉正由脚板沿着脚杆向上身逐渐蔓延。阿巴就要走了,生养了我们并含辛茹苦把我们拉扯大的阿巴就要走了。这样的走不是赶场下街,天黑后他还会转来;也不是走亲访友,过两天又会回到花桥,我们还能够看见他的身影,听到他的声音,闻到他的气味。这一走,我们就永远没有了活生生的阿巴。他的肉身将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阿巴只是我们头脑里的一个概念,他和列祖列宗们依次坐在家里的神龛上,每天微笑看着我们,我们却看不见他……
就在我们悲伤的眼泪正如花雨般纷落的时候,阿巴突然睁开了眼,好象是从梦中醒来一般,环顾左右,是对一切都不熟悉的表情。他的表现让我们惊谔不已,有那么好大一阵子,我们在对视里静静度过。
“你们哭什么?”阿巴说,“我都走到路上了,我听见你们哭得一坨糊。有什么好哭的?一点名堂都没有,人要死了如果都哭得活的话,你们展劲哭就是。”
清醒过来的阿巴逻辑清楚地表达着他对我们鼻涕眼泪的轻蔑,对我们的悲伤表示强烈的不满。接下来阿巴给我们开始讲述他如何被寨上的柴押上黄泉之路,如何因留恋花桥走的慢,而被两个牛头马面用牛打骨敲击脚杆大声地呻吟。走到阴司时,那里的人却把柴痛骂了一顿,又暴打了一顿,讲他取错人了。本来要取的是那洞的马犁,怎么取到花桥的马魁了。人命关天,这可不是一件随便乱开玩笑的事。
“我还有七天的寿延。”阿巴说,“七天过后我就会离开花桥的。”
我们这才晓得平时一脚踹不出一个闷屁来的柴就是连接阴阳两界的阳胡猖。八生跑到下寨去看柴,他正睡在床上喊痛。柴的阿涅说,柴今天硬是怪的很,躺在床上平白无故地就喊浑身骨头骨脑痛。八生不好说什么,回来对我们说,那肯定是阴间里的角色惩罚的。
第二天,有那洞人来花桥走亲,一问他,昨天那洞确实有个叫马犁的老人去世了,咽气的那个时辰大概就是我阿巴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
阳胡猖
(向天讲述)
阳胡猖是沟通阴阳两界的使者。
花桥人认为,一个人的阳寿将近,因为对人生的无限留恋和对死亡的巨大恐惧,灵魂通常不愿自动脱离肉体,阴司里的牛头马面就必须出面索命。天底下人海茫茫,地域繁多,牛头马面不一定对任何一个地方都熟悉。因此,每一个地方就必然有一个阳胡猖,当牛头马面来到这个阳胡猖所管辖的底盘上时,他就得配合牛头马面去拘拿未亡人的魂魄。
当然,阳胡猖首先是人。这一点毫无疑问。也就是说,作为一个人所应具备的种种特征,阳胡猖一样都不会少。譬如说身体、语言、生产、生活,还有生儿育儿等等,阳胡猖和正常人一样没有两样。所以,要辨别一个人究竟是不是阳胡猖,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在花桥或者附近寨子上通常有这样的人——正在屋里好好坐着,或者在田头地角劳作,忽然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抽搐不止,任何人也喊不答应,药匠师傅也束手无策——别人通常认为他是发羊癫疯,或者哪里出了毛病。却不晓得他的魂魄已经随同牛头和马面去未亡人那里公干去了。直到把亡人送过奈何桥,他就会自己醒过来,象沉睡了一觉。别人给他讲刚才他如何昏迷不醒,出现哪些吓人的情状,他一概不晓得。这个人就是阳胡猖。
作为阳胡猖,取人性命,花桥人不会对他有什么异议,也不会产生歧视,因为这是老天派定的任务。但对具有阳胡猖身份的人,大家都会敬而远之——哪个晓得他口吐白沫倒地之时,所取的就是你或者你的亲人的魂魄呢?具有阳胡猖身份的人,如果一旦把自己的身份暴露,或是被大家共同认定之后,注定是公众避之不及的人物,注定要离群索居。
扯福老七就是这样的。
起初,哪个也没有想到老七竟然是阳胡猖。他阿巴阿涅死得早,两岁时开始吃百家饭长大。长到二十多岁时,花桥人发现这个孤儿居然还不会数数,除了吃饭,其它事情一概不晓得,都以为他的脑壳有问题。平时也不晓得老七在做什么,反正十天半个月看不见他的影子。只要哪家有了红白喜事,老七就会从他那风吹两边倒的小吊脚楼一瘸一拐地出来,褴褛的衣衫东一块西一块地在身上忽闪忽闪,即便是大冬天也是那一身油光水亮的一件。只要老七出现,管厨房的总管必然会叫人空出一桌酒菜,让老七坐上去,老七就会很认真地做那一席的客人,一般都是八菜一汤,他会一点不剩地吃得干干净净。抹抹满嘴的油汤,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他一个人的家里去。
老七当阳胡猖是他自己讲出来的。
喻旅长在广东被活捉的时候花桥人当然不晓得,学堂有模有型地修出来,又恰逢喻旅长的老阿涅过七十大寿,文清就张罗了几十桌酒席。喻老太太在首席上坐定,正准备拿筷子,就想起老七来,说,今天怎么不见老七来呢?哪家有酒席他从来都不会不到的啊。
话没讲完,老七就披着破衣衫在大家的面前出现了。
“老七来了,快给老七安排一桌。”文清兴高采烈地说,“老太太菩萨心肠哩,这个时候都挂牵我们老七啊。”
大碗酒肉就上了老七的席面,老七抓起筷子象从饿牢房打脱出来似的吃得连脖子上的青筋都一跳一跳的。老太太看着老七那副样子,忍不住喷饭了,说:“老七,你慢点吃,又没有人来抢你的。”
老太太的话音还没有落,老七就啊地一声,扑地一歪,倒在桌子脚下。一时把大家吓得手忙脚乱,跑上去掐人中的掐人中,抹胸脯的抹胸脯。老七在大家的七手八脚的拨弄下,咿咿呀呀地讲着哪个都听不动的怪话。弄了大半天,老七忽然四肢一挺,啪地从地上坐起来。揉揉眼睛定定地痴了好一阵,说:“旅长死了!”
大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喻旅长死了。”老七又说,“我把他从好远的地方带转来了。”
“老七,你乱讲什么?!”文清喝道,“青天白日的你莫讲鬼话,小心我打烂你的嘴巴!”
啪地一声,喻老太太手中的银筷子丢上地了。“文清,你莫骂他。”喻老太太一字一顿地说,“老七肯定是阳胡猖。”
大家一时都噤住了。是啊,平时哪个从来没见过老七这么清晰明白地把一句话讲圆满的。寿诞的热烈气氛冰一样地凝固了。
“文清,阳胡猖都讲旅长转来了,你还不晓得怎么做事吗?”喻老太太的脸像岩头一样青着说,“旅长舍不得花桥,舍不得我这把老骨头……啊。”
说到这里,喻老太太的头一歪,倒在文清的怀里,晕倒过去。
当晚,喻旅长的灵堂扎好,几个寨子的道士们汇合在一起,丧事在哀伤的隆重中举办,老七至始至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时的他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在这场没有逝者身体缺席的丧事中,他是一个不会表现任何感情的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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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煞
(清贵二佬讲述)
阿巴醒过来之后精神格外地好,他要我和阿可扶着他到处走动一下。他说他要把花桥好好地看看。
我们扶着他来到洗菜河,他久久地伫立在河边上那丘稻浪翻滚的天边一动不动。“这是我七十岁那年一个人开出来的,”他像一个孩子似的笑了起来说,“你们到了七十岁,不见得还有我这样的身体,还像我这样有力气。”
我说:“你老讲的好,一代英雄一代衰,代代英雄哪里来?”
“你们都比我狠些。”阿巴摇摇头说,“光有力气没有用。我一辈子扁担大的一字都认不得,男茅厕女茅厕也分不到,这辈子不行了,下辈子再来。不过,你们不要以为自己认得几颗字就不晓得天高地厚了。很多老辈人都不识字,但很多东西都是他们搞出来的。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名堂经,人不能太自以为是。我就怕你们认得几颗字了,就不晓得天高地厚了,连荞和麦子都分不出来了。认字就帮倒忙了。”
阿巴的意思虽然没有表达十分清楚,但他所要表达的深刻我还是领会出来了。
“我还要给你们讲,穿不尽的绫罗绸缎,爱不完的美貌姣女。”阿巴的精神来了,“你们这辈人是比我们老辈人狠些,你们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变成自己的,那是搞不好事的。”
我看着精神矍铄的阿巴,感觉到有些不可思议,无法想像平时寡言少语的他今天竟然讲出这样的话来,就像我站在花桥的土地上,我感觉到对花桥并不完全认识一样。
“我要把治天指头的药给你们讲一下。”阿巴在田坎上蹲下来说,“我不能把它带到坟墓里去。喏,就是这两种草,你把它放到嘴巴里嚼烂,往天指头上一包,天指头就好了。”
我清楚阿巴治天指头的功夫。这天指头是手指无名中毒,得了天指头的人一旦发作痛起来,可以把地皮子都喊得焦。如果没有上对药,直到手指痛断掉才会好。我说:“阿巴,怎样才认得出,哪个人手指痛才是天指头?”
“这个我也不晓得。”阿巴嘿嘿笑了说,“反正这个药包上去,手指头不痛了,就是天指头。”
“你们必须给我保证,不到死的时候不能传给外人!”阿巴说。
我们作了保证。
“还有,传男不传女!”阿巴严肃地说。
“为什么要有这样的规矩?”我说,“阿巴,我和阿可都只有女儿。那我们死的时候传给哪个?”
“那我也不晓得。”阿巴沉吟了一阵子说,“反正老辈人这样传下来的。到你们手上也不能没名堂。”
我们又作了保证。
沿着那条河流往上走,一直走到阿蒙山山脚下,我们爬上了山。这时的阿巴根本不像一个刚从病床上爬起来的人,我们搀着他一步一级地爬到山顶,大太阳正在东边明晃晃地挂着,河流、田畴、公路、学堂,错落有致地组合出花桥凹凸立体的景致,一栋栋的水泥砖屋一天比一天多地在各处冒出来,花桥的样子在变,不变的是那些鸡鸣狗吠,仍然重复着千百年来的朴素生动。我们在山顶上坐了很久,很久阿巴没有和我们说一句话。
下得山来,还没走进家里,阿可的手机响了,是一个东北的客户打来的。阿可说他正在老家陪老父亲,生意上的事过一段再说。阿巴正色道,去吧,去吧。尽孝不一定要守在老人的身边。心里有老人就是尽孝了。
看着阿可跳上来接他的小车,阿巴开心地笑了。
阿可走后一个星期的早上,阿巴清爽地从床上坐起来说:“今天我想吃只鸡,你们给我杀只鸡吃。”
这些天来他老人家都只吃些汤汤水水,难得看到他有这么好的兴致,我和小阿大跑到鸡笼里捉了一只大公鸡,一刀剁了,烧了开水就准备开膛破肚。
阿涅红着眼圈到房里整理为阿巴早已准备好的寿衣。我说阿巴好好的,你老人家整理这些东西搞什么?
“你阿巴要去了。”阿涅鼻子嗡嗡地说。
“你老人家开什么玩笑。”我说,“阿巴都喊要吃鸡肉呢!”
“他吃了鸡肉就会走的。”阿涅说,“让他安安心心地走,我把这些准备好,到时候不会手忙脚乱。”
我哭笑不得。
我们看着阿巴一口一口地把一碗鸡肉吃完,小阿可把碗接过去说:“阿巴,再给你来点好不好?”
阿巴不应。
我们说,阿巴,你还要再吃点吗?
阿巴仍然没有回应。我们摸摸阿巴,他的身体还是热的,脉跳却一点都没有了。
阿巴那几天的表现是回光返照。
我想起不久前看过一位毕兹卡老先生的文章,说人的灵魂有两种方式回归。一种是回光返照,另一种是死后回到生活过的地方再度重游,都叫回煞。两千多年前,屈老夫子来到这里,就听到这种说法,他就写了《怀沙》一文。其实应该是回煞,是屈老夫子自己感慨死了未埋,心念故国,产生“知死不可让,愿无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我觉得老先生讲得不是没有道理。
再 生
(清贵二佬讲述)
阿巴走了。
花桥一寨人都拢来了,坪场里大大小小地摆满了二十多张桌子。大家喝酒的喝酒,打牌的打牌。因为一个人的死亡,寨上人通常会倾巢出动,帮忙的自然有精细的分工,无事可做的就以摸牌喝酒为乐趣。这是花桥人至今保留的一个习惯。当然,这必须以死者生前有好人缘为前提,否则,他们即便是来了,装模作样地坐一会儿,说几句不着边际的安慰话,拍拍屁股走人,履行他们“记生不记死”的原则。丧事本来是凄清,经他们这么一弄,就会显得更加凄凉。这种对生者提供警示技术操作被花桥人玩得炉火纯青,让我们不能不深表折服。
我们坐在丧堂里看道士热闹地唱丧歌,打绕棺,散花,解结。
他们在唱:
天皇皇,
——天有四角;
地皇皇,
——地有八方;
人皇皇,
——人有三魂七魄;
鬼皇皇,
——鬼有七十二道霞光。
地地修来地地修,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草死还有草根在,
人行归路不回头
……
整个法事中,八生哭得昏天黑地,伤心欲绝。他跪在阿巴的灵柩前,一遍遍细数他的愧疚他的不可原谅。寨上人都觉得他是在做假过场,说清贵和清贵二佬都没那么伤心,他怎么这么卖力。但我相信他是真诚的。这可能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真诚。道士们见八生这样起劲,越发把响器敲得格外闹热,让狗佬他们一帮玩牌的直差要骂娘。
五俺杯说:“这是活人做给死人看的,没有什么大的名堂。人都死了,这样敲敲打打就能把人整活过来么。”
我就笑着说:“等你老人家百年时,我们什么形式都不搞,一背篓把你背到山上埋了就是。”
五俺杯说:“必要的形式你们还是要搞,是给你们做名誉的。我四脚长伸地躺在棺材里什么都不晓得,你们要怎么搞,我管不了。就象你阿巴,现在睡在棺材里,你们把他拖出来让猪扯狗拉,他也无法。别人只会笑话你们没名堂。”
我就故意说:“我们要是怕别人笑话,也就不敢那么搞了。”
五俺杯说:“就不怕我回煞找你们麻烦么?”
我就问他,人都死了怎么还会回煞。
“人有魂魄有感情啊,”五俺杯说,“畜生草木就没有。你阿巴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他回煞来的时候,你们肯定能感觉得到。他也会很快地转到花桥来投生的。你阿巴这个人,我太清楚了。”五俺杯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自信。
那几天夜里,丧堂里无数蚊蚋聚集,围绕明晃晃的电灯盘桓。五俺杯说,只要我阿巴一入土,它们就会自动消失。
我将信将疑。
阿巴上山后的第一夜,我和阿可从山上给阿巴送亮回来,就在堂屋里开了铺,电灯仍然明晃晃地照着,确实一只小生物也看不见。阿可看我有点紧张的样子,就笑了说:“二佬,你是不是有点怕?”
我说是的。
阿可说:“有什么好怕的?我们是阿巴的儿子,他难道会来吓他的儿子不成?”
我们就分两头睡下了。我看看夜光表,十一点不到,厢房里阿大们陪着阿涅都发出了均匀的鼾声。这几天大家确实很累,我合上眼皮也准备入睡。就在这时,吱呀的一声,厨房的门就响,然后是谷仓的门声,我以为是幻觉。阿可已经从他那头爬到我这边来。我们俩都不出声。这时,我的眼泪来了。
阿巴,是你吗?
阿巴,你究竟还有什么样的眷恋和牵挂?
阿巴,你看见了我们在静静地等待你吗?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这样说。阿巴没有回应。我想,阿巴一定一片光明中慈祥地注视着我们,而我们在黑暗中却不能看见他。
那么,阿巴,如果有来生,请让我还回到花桥来吧!我如是说,泪如雨下。(完)
作者:黄青松
编辑: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