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初的一天,我又一次回到永顺老家。
这次回家,是因着父亲即将到来的生日。12月20日也就是农历冬月二十三日,父亲将年满69周岁。按照我们这里“男过虚,女过实”的习俗,父亲也就是过70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父亲自己也很看重。他来电说,希望我能回家和弟弟们商量一下,看怎么置办好一些。
我首先征求二弟的意见。二弟在公安局上班,任一个部门的领导,级别正科,算是入了“品”。二弟说地方对科局级以上领导有规定和限制,繁文缛节的,懒得麻烦,影响也不好。于是,我继而喊来三弟,三弟说年内乔迁又生子,如连办三桩事,恐遭他人哂笑。最后我给远在上海的四弟打了电话,四弟不久前才回家探亲,一来二去,花了不少时间和钱,但我总得告诉他才好。四弟说,按哥哥们的意思办,只是他可能到时来不了。商量去商量来,弟弟们一致认为由我置办最好。希望我把父亲接去保靖,一来父亲可以和我小住一段时日,二来我多少年来也没置办过酒席,但送出去的人情礼却不少,所以借此收些礼金回来也很正常。我对弟弟们说,我得考虑一下。
那个下午,我就晒着暖暖的冬阳,在一块草坪上坐着,仔细地考虑。
我是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的。我形容简陋,语不惊人,汇入人流,即刻就会被湮没。但我的内心从来就桀骜不驯,这让我在过来的年月里纠结而疲惫。比如对于人情,我是很不以为然的。我身不由己地应酬着那些永远没有尽头的人情名目。我无法改变周遭,但我可以主宰自己。我曾暗暗发誓我不会和众人一样。可眼下,我该怎么对父亲说呢?
不管该怎么说,总之不得不说。到得家门口,夕阳行将在西山之外沉落。父亲显然高兴异常,像个年节时的孩子。我把情况如实地说了。父亲小声地问我,那你打算怎么办?我说,我是这样想的,您一生千山万水,风风雨雨,人事无数,起落沉浮,现在老了,谁又记得起您?以前您所在的单位没破产时,逢年过节起码还有人代表组织象征性地慰问,现在呢?鬼影子没一个吧?如此说来,记挂您的与您生死相关的也无外乎就是几个儿女亲人。所以,我计划我和四弟到时带您出行过生日,从永顺出发,然后保靖、花垣、吉首、凤凰,回程时再选择到您以前工作过的一些地方去走一走,怎样?……父亲不语,沉默了一会儿后,我看见了他舒展了眉头。他说,好,好,好,要得!就是不知卢四能不能转来,他才刚回上海几天啊。我说,这您不用操心,我来说。于是,当着父亲的面,我拨通了四弟的电话,四弟有些为难,事实上,我知道四弟在上海的日子过得不会像他回乡显摆时说的那般滋润。他乡虽好,与我等何干?这也是我为什么从不喜欢旅游也从未到上海去做客的缘由之一。我对四弟说,父亲说,他也只想我们给他过个70大寿,你自己看着办吧。我说着的时候,父亲打了岔,他说,你告诉卢四,我80岁的时候想到上海去过大寿。我把这话转告了四弟,转告的时候,我突然感到鼻子强烈地发酸,电话那头,四弟沉默了。四弟沉默的当口,我挂了电话,我对父亲说,卢四答应回来。四弟其实没答应回不回来,但我肯定他到时会回来。我说完,发现父亲笑了。
成行的日子说来就来。
父亲、我和妻儿、四弟及他儿子,满满的一车。冬阳下,车轮在209国道上沙沙沙地摩挲着,声音圆润且饱满。我放低了一些车窗,冬日徐徐的风,却透着些许和煦。父亲有点晕车,加上弯道很多,我努力让车匀速行驶。必要换档的时候,父亲会和我谈几句和车有关的话题,比如换档的技巧与驾驶的乐趣。我在认同的同时,突然想起,父亲年轻时也曾开过车的,虽然开的是那种被称之为铁牛的大拖拉机,但道理是一样的,多少年了,父亲还没忘却。此外,我们还说了些许其他的话题,内容大都与我的儿时及往事有关。有一刻,我很惊诧父亲的记忆力。不说话的时候,我们都沉默着,看沿车后退去的林木、房舍还有牛与狗,及至大同小异宁静的村寨。
除了我,一车老小慢慢都晕沉着睡去。我燃起一支烟,慢慢地吸,慢慢地开,我甚至拧开了音响,让一种轻轻的舒缓周身弥漫。
我其实与父亲相处的时光不多,自我有记忆开始,父亲就一直在外地工作,外地其实就是县里的一些乡镇,一年之中,只有他出差开会进城以及过年回家,我才得以见着他几回,见了,也还很认生。上了学后,我与父亲多了一些见面的机会,但大多是在字里行间。彼时,在我做完了作业的一些夜晚,不识几个字的母亲总要我写信给父亲,写多了,我就很厌烦,因为每次内容都无外乎是家里都好,叫他安心工作,注意身体之类。我不想写的时候,有时就会挨母亲的打。为了不挨打,又能表示我的反抗,我后来找到了对付母亲的办法,就是把她要我写的话省下不写,反正她也不识字,每每写完后,母亲总要我念一遍给她听,看我写漏了没,虽然故意写漏了,但我记性好着呢。为了怕她不信,念完后,我还要她自己看,她也真的就看,看完了还笑,她笑我也笑。多少年后,我才明白,母亲要我给父亲写信,其实是用这种方式表达她内心深处对父亲的爱与牵挂。
我对于父亲的认知是渐渐慢慢的,这个过程事实上非常痛苦,当我的思绪常常翻阅那些经年泛黄的记忆时,父亲已然佝偻了身躯,垂垂老矣。……我和二弟分坐在父亲的两只脚板上,各自抱着他的一条大腿,我们闭上眼睛,感受父亲跳起来奔起来跑起来,父亲这驾飞驰的车,让我们的童年风一样自由与快乐……我中专毕业前的那个夏天,父亲带上母亲种的蔬菜还有些鸡蛋,又到城里买了烟和酒,去了一个亲戚的家,他对亲戚说,你知道,我不会说话,一辈子没求过人,可我家老大眼见就要毕业分工了,你看,能不能帮帮忙?亲戚是父亲的血俵,当时在县政府招待所做所长,亲戚说,放心,一家人有什么讲的。最终,毕业那年,我被分到了邻县的一家酒厂,父亲与小舅去送我报到,父亲一再叹息,我只有这个能力哦,我只有这个能力……我自己做了父亲后,父亲有一段时间曾帮我照看小儿子,他每天都带我小儿子“耍儿去”,我们这里把“玩”说成“耍儿去”,而父亲年轻时常拿这个词哂笑邻县人,可每每小儿子要他去时,他总是说,好好好,爷爷和孙宝宝“耍儿去”,呵呵呵。但父亲和两岁大点的孙宝宝干仗了,那天下班后,我看见父亲阴沉着脸,扬着一只大手,张开的手掌就像一把蒲扇,他的面前是只有他膝盖高的我的小儿子他的孙宝宝,蒲扇随时要落下的理由是孙宝宝骂了娘又死不道歉……年过不惑之后,我回老家的次数慢慢多了,每每回去,父亲总会放下一些手头活,坐下来,和我轻言细语地闲聊,很有一段时日,我不习惯,我怎么也弄不明白,牛高马大的父亲一生粗大的嗓门去了哪里。父亲退休前才调进城,而他的同事却是人是鬼都进了城;邻里不敢招惹他;亲戚们也都不理他。父亲说,自己也就是一辈子嗓门大哦。在父亲轻软的语调里,我跟在他屁股后面,年节时越来越爱给先人们上坟,关于先人,父亲的忆念是残缺而模糊的,他最念念不忘的是他的二叔,他说,二叔是随了贺龙去南昌起义的,起先还是有音信,但后来就断了,但二叔怎么着也应该是在南昌城打了真枪的。每每在上完坟下山时,父亲总是要走在前面的,因为他怕那些刺啊草啊会挂烂我的衣裤,走在他后面,看着他偶尔趔趄的蹒跚脚步,我常对他说,父亲,您走慢点啊。……
到了凤凰时,已是下午,我们首先去了黄狮桥古苗寨,然后爬了南长城。夕照下,在苗疆边墙一尊锈迹斑斑的古炮边,我坐了许久,我看见了很多消逝了的身影也听见了许多逝了的声音,周围的山岭安静得有些可怕,而老小们,却如一个个剪影,兴致有加。天快黑下来时,我们到了凤凰县城,确切地说是到了沱江边的一隅,在那儿,我们留影,过跳桥,放河灯,看一应的不同人等;听叫卖,歌唱,吉它,风铃一溜的声音。再往后,我们选择了一家临河且相对干净又安静的餐馆,小酌时,我尽我所能地给父亲讲述了我对凤凰的理解,给他讲苗族是怎样的一部民族迁徙史、抗争史和追求史,给他讲沱江与两岸的吊脚楼是怎样天造地设的一道风物,同时也给他讲了沈从文先生是怎样地亦慈亦让,不折不从,用文字与人格铺排了一道又一道美丽无边的人文风景。夜深一些时,我提议,去吉首住宿,老小一致同意。事实上,在哪儿住宿并不重要,一家老小只要感到轻松愉悦,便是凤凰之行的全部目的与意义所在。
第二天,天下起了雨,雨涤尘土,让人清爽。从吉首出发,我选择了父亲曾工作生活过的两个地方——王村森工站与高坪森工站,这既是因为时间关系,也是因为我玩了点伎俩,因为我曾在这两个地方读过书做过梦。时光荏苒,森工站随着木材公司的破产而不复存在。我的学校也已面目全非。我对父亲说,我们在每个地方呆个把两个小时吧?父亲答应了。那段时间内,我和父亲各呆一个角落,面向不同的方位,我们不言不语。没人知道我们来过,但往事知道。时光难再,但我们只需要一点点时间,就会让往事复活,复活的往事,青葱又生动。
夜晚的时候,我们回到了永顺老家。父亲的大寿,我们没买生日蛋糕,甚至没有一句祝福的话,我们只是祖孙三代一起走过了一段轻松愉悦的时光,也就是这一瞬的记忆,让我们后来常常快乐地念叨,普通人,普通人的记忆,是那么地长久而温暖!……
告别父亲,我回到栖息地,夜幕下,一切如旧。日子还得继续下去,我想。我会以我的方式走下去,我还想。
(责任编辑:田二文)
作者:卢瑞龙
编辑: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