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宇兄美食、书画、诗文并美,其诗文画皆以写意为当行本色,不拘格套,性灵独抒。虽散珠碎玉而不掩其吉光丽彩;简古写意而不失其丰厚蕴藉。尤个性独卓,心境高蹈,虽心中无人,眼底无物,然天地万物,花鸟虫鱼,世间悲喜,人性百态,无意有所触,笔有所会。真当得赤子真心四字耳。
——王跃文
湘 西 菌 子
四川妹子,湘西菌子。
我老家说的菌子,就是枞菌。
齐白石的很多幅画都画到过枞菌。他晚年在有一张画上题写过一句诗:南方野菌胜蘑菇。湖南的口音本是出县有别的,则无论一湘的遥隔东西了。——他们湘潭一带是不是管枞菌都叫野菌呢,我不知道。但是老人家当了近四十年的老“北漂”,在北京生活了半辈子,都八九十岁了,对比之下,犹念念不忘几千里远的枞菌,以为它的味道是赛过了北方的蘑菇了,倒真是一句大实话。
枞菌是以湘西为盛产地。每年的三月、六月、和重阳节后,大凡下过一场雨了,就总有枞菌从落满松针的草堆里欢欢喜喜地跳出来,一拨一拨的。原来枞菌名字的由来,顾名思义,就是从马尾松——南方人叫它枞树的林子里,顺着树根周围有季节地生长出来的。但是加起来,枞菌每年三季的生长期又还不逾20天。为什么呢?枞菌娇贵!我来例举一下它的生长条件吧:第一,是要有成林的枞树;第二,枞树必须是长在有沙性的土壤;第三,在前面的基础之上还得是限于雨水丰沛、常常是潮湿庇荫的环境。所以迄今为止,全世界都还没有人能够推出人工培植的枞菌来。
枞菌的佳品是以颜色作区分。有一种赭石色偏红的,当地叫它红枞菌,多半是出在6月的那一季,味道就稍淡,营养价值不是太高;而3月和重阳时节的,都为乌色,所含的营养成分就极为丰富了,专门做研究的人说它,富含粗蛋白,粗脂肪、粗纤维、多种氨基酸…… 还含有维生素B1、B2、维生素C等等许多种元素,洵珍如家禽中之乌鸡。而在当地,一斤乌枞菌,市价却是要贵过一只整乌鸡的。特别是重阳的乌枞菌,刚刚从草地钻出来细若纽扣的那种,我们叫菌儿,实为枞菌中之上上品。先不说吃起来那种口感的细嫩是个什么感觉,单是生的,放在手心一闻,简直清香清香的。
每年到了雨歇初晴,估摸着该出枞菌的那几天,年长又过细一点的,都会趁天快放亮的时候就背着背篓,拿起个竹耙不声不响就朝枞树林子摸过去。路上若是碰巧遇到熟人了,对方就说:“早啊!捡菌子去呀?”这边就会装着没听清楚的样子,赶紧“嗯,嗯”地给含糊过去,低头飞快地走开,生怕熟人得讯后会跟来的。而一般年轻人,既不大愿意起早床,又还怕丑,就很少有谁肯扛个竹耙什么的上山捡菌子了。多数都是等到日上三竿之后,邀上三个两个同龄人做伴,各人手里捏一把镰刀,或者一个合手的木棍,再准备一个竹篮子或布口袋一类的,才慢慢性性,边走边扯闲话,一脚脚地往山上去。捡枞菌其实是最要考验一个人的心态的,急不得,也不能贪。急了,你会走马观花,看不清躲躲闪闪在草丛里的菌子;贪心了,有的已经老了烂了的菌子你也想尽收袋里,结果拿回家掰开一看,多数却是不能吃或者不好吃的。以前梅墨生先生嘱咐我给他写评论文章时,当话题涉及到中国画艺术的师承关系了,当时我脑子立马就闪过了捡枞菌的一幕,就说,“梅先生之于师辈、之于传统,很像湘西山区的人捡枞菌,手里捏着一个竹耙,有条不紊地往松针堆里翻,翻到有用的,就随手甩进背篓,抿嘴笑一笑;不适合吃的,想也不想就走过去了。”还真是这样子的。
枞菌的吃法有好多种。可以在自家的院子里,架一口铁锅,烧燃真的柴火,将从农民家里买来的腊肉洗净了和着枞菌煮,结果腊肉的香漫了一院子,菌子的味道又浸透着腊肉,越煮越出味,沉默的过路人隔着几百米远,只顾走路,走着走着,突然抬头,鼻子禁不住连噏了三下,精神头一下子就起来了。再就是净炒,或者只夹少许的新鲜肉片、最好是五花,控制住火力,不爆不文,在快起锅的时候再勾一道芡,味道也是又鲜又透,常常是吃着吃着不觉肚子都没地方了,嘴感觉仍然是欠欠的。而就我个人的偏好来说,我最耽吃的是用酸辣糊糊煮枞菌。做这道菜,要专挑菌儿,在下锅之前将菌子过一道痱子水,过水的时候小心翼翼放上小半勺醋,到后等到菜上桌时,其口感的细嫩光滑,和这般颜色气味,我敢说,连北京饭店里名厨子的手艺都是操办不来的,我可以多吃三碗饭!
荔枝的故事
我们每天都在积攒着记忆。记忆和记忆编织在一起,就构成了情绪复杂的过去。
除了御用文人,每个人的诗篇、文章、书画,以及音乐和舞蹈,我想都是应该寄寓着一宗情结的:想念,思恋,设想,不忍孤独的回味;或者在无从设计的梦里再现了一段真实的经历,如一句话,一个侧影,两重山、三五处瀑布清溪,以及忧郁、怨尤、愤懑、甚至怒吼着狂奔。再就是独立在记忆的一角,希冀、憧憬、或心悸着未来。黄仲则的“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是如此;郁达夫的“曾因醉酒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亦如此;而曼殊上人的“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则更是如此。因为在作者的心底是郁积着一段故事的,那真情实事其实也似是而非的在我们的身体边或者心情里发生过了,虽然不明就里,也难对号入座,却是让作为读者的我们以其真切而一代一代地为之传诵和动容了。
画这筐荔枝当然也是有着一段故事的。凡产生故事的时间、地点、人物俱在。有人也许会猜测到故事的地点一定是在岭南,时间、就说季节吧应该就是六月,而摘荔枝的人,剥荔枝的手,就断不可知了。
不可知便好。好在故事只属于因缘了故事中的人,而不是一场公开的电影,一首流行着的歌,所以可珍。
一圈儿的闲云悠在天上,随意成形,或轻盈如薄翼,或盘结似发髻,看着悦目就是了,为什么一定要问个究竟呢?
荷 花
我有一个朋友,是个有名的大写意花鸟画家。前些年我们因为一件什么事情见面的时候,说起画大写意花鸟画的种种难处,他就说:我这辈子要是真想害谁,我就劝他学大写意花鸟画!我就打趣:你千万莫害我啊。其实呢,我早就被害了。好多人都被害了。
所以有时候我听到或者见到一个画画的人、特别是画大写意花鸟画的人很狂妄,或者故意装得神乎其神的,样子就像是只老鹰一样盘旋在众生的头上,作鸟瞰状,心里就替他难受。姑且不说与活人较量吧,就跟已经死了的算算,你可以拿个质量很好的计算器,从明朝算起,看看有多少多少人实实在在是要比自己画得好的,——可能中途都得换一次计算器的电池才能得出一个大概齐的结果!况且我们的文化环境是经历了文革浩劫的拔根的破坏,要说规规矩矩的入门,我们没有那个过程;要说从小有写毛笔字的底子,我们大都没有;我们也没有几个画画的还能像过去的老画家那样做了许多画外功,有真的诗人、作家、或者学者的传统文化的素养。那么,我们能不能把那种狂劲转化为一股埋头修行的脚力,就像大智若愚的齐白石敢于公开说愿做“青藤门下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
画这张画是源于昨夜的一个梦。我说了,因为画史给我们排列了那么多典范,我就时常保持着清醒,老实着画,用心去学习。这样一来,虽然并没有取得什么傲人的成绩,但我也常常敝帚自珍了,把自己的画看得比钱还紧。有时候,为了礼节性的人情走动,本来别人给我面子,说是要求送一张画的,结果我却是宁可拎着好的烟酒茶什么的去看人家,也不给画。而另外一个环境下,为了钱,或为了请人办事,我必须拿画了,那画出手过后,我多半会在一个不预期的梦里就梦见那张画的。有时候还很小气地跟人吵架,要索回。索回了还觉得画的某一处是有大的败笔,于是又在梦里哼哧哼哧着补画!
我印象里这张画原本画的是梨花。但是梦里又看得不真切,只朦朦胧胧感觉是梨花,又如杏花,还像海棠,挂在人家的客厅里。就使劲地擦镜片,擦着擦着迷迷糊糊听到手机是在振动了,就醒了。
便说:
昨夜见此花,依稀旧相识;人问花之名,幽幽一梦影。
居 无 竹
自从2008年的秋季,从北京的南城移家城北,住所周围就再也见不到竹了。
原来住在南城的时候,虽然小区真是小,而且环境也不是很好,却有竹。于是我就得以常常流连在竹旁,观察着在风晴雨雪里、或者日曝月辉下,不同时令与光影变换中的竹的姿势,见它差不多的时候都处在自在伸展的样子,令我的心怀也每每随之朗然了。虽说我在与竹对晤的中间,一次也没有像过去的文人那样,产生过将它比拟成清操脱俗的君子的联想,觉得有些对不住它,但我知道,那是我的境界还不到。——圣人不是说了嘛:“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竹君不会嗔怪的。
而今,我家的窗下,有的只是三棵伟岸的杨树,和一圈儿玲珑的桃树了。高越屋顶的大杨树,刚搬来时我的老师郭石夫先生就看过了,说是“三羊开泰”;桃树呢,都两年了,就从没有谁给个愉悦的说法。我就自忖:莫非人故讳之,我是要走桃花运了?原想像我这样多愁善感的男人,又执着于一点不成气候的事业,身心都累,如有好心女人像做慈善一样,愿意捐些关爱,也是好的。只是凭借过往的经验,屐痕所至,走了全国许多的地方,似乎也不怎么能讨得到女人的欢心的;况且现在从模样上打一眼过去,是业已日渐老去,孤顶几乎绝矣,“日落西山暮”啊,我还不知趣地“已矣乎”?!
人之所以为人,就因为有记忆,有怀念,有怨尤,还有憧憬,有与此相关的诸多的情绪在胸膈间酝酿着又纠结着。而这种种,又莫非“既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于是就想着法子由此顾彼,觅东补西,以填补内心的贪恋了。
昨天夜里,气温骤降,风声大作。辗转床头,无端地竟忽然惦念起南城院子里的那丛清竹了。心想:在同城的寒夜,它也会感觉到冷风刺骨么?便披衣伏案,画了这一幅在风雨里摇动的竹子,端详了一会,这才安睡。
松 老 师
不一定要费很大的劲爬上黄山诸峰,随便在一个无名的山头,一处园林,见着一棵松了,它都是那么沉着稳重地站在那里。——嗯,这是松!马上默认了。
松当真跟一般的植物是不一样的。
第一是不媚。柳树好看,庭前屋后、长堤断岸,随处可见。但是枝条一俟机会来了,迎着了春风,就袅娜得不行,软如蚯蚓,像没有骨气的男人;而叶片,更形神兼备着少妇的媚眼。“莫将春蚓笔,化着风中柳。”正儿八经靠自己的真本事吃饭的人是很看不起如柳之流的。
《松》题识:
崖谷孤生拂云姿,何曾化作杨柳枝;
阅尽雪霜身似铁,昂藏犹展影参差。
西历2011年元旦后三日,高宇。
其次是不妖。心情好的时候,松树也开花。开花就开花,根本不招摇,谢了就谢了。至于别的花木,比如著名的桃花,不仅艳得让眼睛灼痛,我甚至怀疑人类第一个妓女——不对,现在要改称“失足妇女”了,涂抹口红的色彩效果就是桃花正浓时的山寨版!
松的第三个特点要数它的憨厚。毋庸置疑,松本身是很茁实魁伟的,但是它从来都守本分,忌霸道。有的树木喜欢缠扰或攀附在其他物体上,唯恐人不识,故意拦路长,枝桠伸得没有分寸,——如果是个人,就一定会被指责为飞扬跋扈缺乏内涵的。松则永远就是那么谦逊而得体地生长,气概既磅礴,浑朴本天然,毫无夸张处。在广东我见过好多榕树,有些小时候是被植在街面上,稍微长大点,树根就像打手的青筋一样暴露出来;再大一点,居然敢把砌在路面的瓷砖以及上好的大理石给崩裂了!天哪!这不是植物世界里的黑社会嘛!闲聊时,一个喜弄风水的朋友得知我家西南窗口下是立有三棵大树的,就很紧张地告诫我:“老司,不能染速丈介列里的,会营养幌子呢!”他一番好意提醒我,千万别让树长在那里,影响房子,就以为我说的是榕树。你看不好的树木给人的印象多不好啊!
而松几乎从古以来就很少听到心态正常的人说它的坏话。“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是圣人之言。难捱的寒冷季节差不多的植物都被冻坏了,有的甚至不待寒侵,秋风一起,就望风披靡,叶子被剐得精光。松则不然,一年四季,自始至终从容自如地清幽着,让绝望的季节给人一种生命感,青青的树立着力量——这应该算是松的第四个特征了。
一口气例举了松的这么多好处,再有就是松花、松油什么的都是上好的药材,连细细的松针也可派上大用场。只怪我的知识有限,数不尽关于松的品质与价值,只好南腔北调地学着上海人“片”东北方言:
松树呀,“老好哎”!
所以我一直将默默无言的松敬为老师。
(责任编辑:彭学东)
作者:苏高宇
编辑: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