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世上的一生寻觅就如同雪地爬涉,印迹清晰可辨始终。有位科学家曾经算过这样一笔帐: 人的一生中有三分之一时间用于睡觉,三分之一时间用于休闲、吃屙拉撒,在剩下的三分之一工作时间中,又有三分之一时间游离于工作之外或者重复不该重复的事情。如果人一辈子按八十岁计算,(即二十年前学习,六十年后休息)真正有价值的工作时间(除去上面所说的几个三分之一)不足十万个小时——即十年。那么,怎样在毕生的有效工作时间里创造更多价值以完善人生?这真的是一个大题目。
——摘自旧时笔记
年前忙年年后送年,年年年前紧张年后闲。日子也就在忙着与闲着的手指缝罅中被蹉跎蹂躏、颠来倒去着,悄无声息地溜掉了,消失了。
夏秋一闪即过,冬春瞬间又到。凌厉的寒风恣行无忌的侵略,把昏昏沉沉的热气一丝不留全部撵走,霸道地占据了空间,于是空气凝固成了一块巨大无色无味的“果冻”,只要些微挠动就会巍巍颤抖,抖的寒气浸骨。兴许要下雪了。妻说,过年都这么久,已是农历二月还有什么雪?想来也是,由于尼尔尼诺现象,就是这些年来都没见过像模像样的雪!回想年前不是也冷了一段时间,也是要下雪样子,后来终于没有落下雪来。看看已经深夜,加之白天忙碌,便放下书掩卷睡觉。奇怪的是上床后却怎么也睡不着,读了一则雪地追踪的故事,那纷纷扬扬的雪花讨债似的老在眼前晃动让人目眩,这使我想起了另外一场大雪。
那一场大雪也是在农历二月初下的,一连七八天时间都是夜里下雪白天停,地上已积了一尺厚的雪。在我老家的老木青山,下大雪对于男人们来说那简直就是过节,大人们早已按耐不住赶山撵野肉的兴头,做着各种准备(我们山里把狩猎叫做赶山撵野肉)。那天一大早,大人们就兴致勃勃相邀着进山撵野肉去了。那年我刚好满十二岁吃十三岁饭,在我们山里,男孩子十二三岁年龄对于撵野肉已是有了些经历,每次跟着大人们进山撵野肉从没有空手回来过。而且每次赶山回来骄傲地抬着扛着野猪、麂子、白面什么的,看到寨门口那些看热闹人们的羡慕眼神,陡然觉得自己俨然已是一个大男人了。
山里撵野肉有个规矩,除撵到野猪第一个杀死野猪的人可以额外分到野猪头外,撵得其他什么野肉都是按参加的人头点数,不管大人小孩人平一份。人们全不为谁的功劳大小而争功邀赏,所分的实实在在是那份喜悦。平心而论,我每次跟大人们进山并非看重同大人一样份额的犒劳,而是迷上了狩猎那种特殊的氛围与刺激。吃肉不及赶闹,睡觉不及讲笑,这话不假。
可是,妈妈说什么也不准我去。她说,下了这么几天的雪,踩下去积雪都没过膝盖了,山里更不好走,赶不上大人怎么办? 我见大人们唤狗拿钗都已经出发了,急得我直跳着叫着嚷着横竖要去,妈妈看是留不住,就给我加了衣服,还在我的腰上捆上一根腰带,嘱咐再三后才让我出门。待我出门时,大人们早已不见了踪影,幸好他们在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脚印。于是我就顺着脚印一步一步地迈进未知和陌生。这未知中陌生里有我的憧憬、喜悦、满足。
脚印先是走大路,继而是穿山林攀悬崖,一直向山林深处走去,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低估了雪。一尺多深的雪,一脚踩进去雪已经陷齐我的跨下,几乎是整个人坐在雪上一样,我开始冒汗了。追着追着,脚印在一壁高高地岩坎下停留过,那些脚印告诉我,大人们还搬了些石块,把岩坎下的一个岩洞实实在在的堵上后又出发了。我知道他们是肯定这洞内藏了野肉,堵上后等待晚上或者第二天来捕捉,这是晚上或者明天的事,我得撵上他们。雪地上的脚印正向更深的山林里延伸。有脚印指引我无需探寻,然而由于大人与小孩悬殊的体力与经历,追了半天呈现在面前的还是只有脚印。
山里的积雪似乎比寨子上要厚一些,一眼看去,山上树上全是白皑皑的,尽管没有太阳,那锐利的雪光也非常刺眼。在雪地里走路确实费力,每走动一步,再把踩进雪里的脚拨出来都使我耗力不少,好在想着与大人们一起撵野肉的紧张与刺激,我还是鼓起劲头追呀、追呀。一个钟头过去了,又一个钟头过去了,还是不见人影,只见雪地上留下的一串串脚印仍然在不知名的大山中无限长向前延伸。我翻过一个山坡,在一片夹杂山竹的树林里看到他们的脚印分成了两路。我犹豫了,跟哪边走呢?
两行脚印去的方向都不是回村寨的方向,而是更深的大山林莽。
大雪天在山里撵野肉是一种团结协作的活动,一旦进山是根本不能选择路的。先是翻山越岭漫无目的地到处搜寻,一旦发现了野兽的足迹,就顺着足迹追踪,当判断出野兽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再包抄堵截,逢山过山,逢岩爬坎。尤其猎狗的鼻子特别灵敏,它一旦嗅出野兽的骚路,便穷追不舍,猎人当然不能让猎狗把野兽撵跑掉而是捕捉它。此时的猎手们个个勇猛异常,把祖先猿人徒手攀爬跳跃的技能发挥到极致,爬岩跳坎如履平地,一丈多宽的山沟一跃便飞了过去,什么刺抓草划全顾不了的。当撵得野肉以后,坐下来休息谈论战绩时,人们才发现自己的帽子不知什么时候飞掉了,脸被划破了,手被刺伤了或是脚上什么时候掉了一块皮,血还在流着。然而这些都无足挂齿,已经猎获的喜悦可以冲淡一切。当谈到撵野肉的过程时,大家互相嗤笑、吹嘘、调侃,某某遇到三丈多高的坎就咚的跳了下去,正好落进了猫抓刺蓬里,某某的裤脚被扯破齐裤腰,成了披一块搭一块走台步的模特,某某某一连几个跟头栽下山,帽子掉了都不知道……可是人们并不后悔惋惜,神态里反倒多了几分骄傲与自豪……
眼下我是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同时我也知道,前面的大人们已侦察到了野兽的藏身之地,夹有猎狗脚迹的这一路是冲野兽窝去的,另外几个人去的方向是在前面设卡子去的。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人多的这路脚印继续向前。大概是下午了吧,经过大半天的追赶,我感到脚有些软,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劲。欣喜的是前面已发现了野兽的行踪,我的劲头又鼓了起来,加快速度寻着雪地脚印连滚带爬赶到一座小山脚下。我看到了纷乱的追打的脚印,雪地上还留下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尤其是还看到了麂子的脚印,虽然没能看到猎获麂子的热闹而又刺激的场面,心里仍然十分激动、亢奋。看来他们收获不小,遗憾的是,我依旧只能顺着雪地上的脚印往前追。此时此刻我的劲头陡涨,似乎已经不再累不再饿了,便加快步伐,一步三滑的往前赶,有时踩滑了就势像雪球一样往下滚,弄得满身是雪,就连鞋筒里衣襟里也灌进很多雪,不仅不冷反倒弄得满头大汗。我气喘吁吁的满头冒着热气,跟踪追呀追呀,谁知又追到了早先他们堵洞的地方,可以看出堵洞的石头又加多了些,他们把洞口堵得更牢了。然而大人们却一个也没有见着,他们在我到来之前又出发了。我终于像漏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瘪了,一屁股坐在洞口边的石头上,沮丧的喘息着。早知道他们要回到这里,我何不坐等。现在回想起来,一个十二三岁小男孩的沮丧、喘息一定滑稽可笑,当时我却是真正处在十分难堪的境地。天色已经变得灰暗了,估计已是傍晚,饥饿和疲惫也一齐向我袭来,而我眼下却被抛弃在不知道叫什么地名的深山老林中。一阵山风吹来,我不由打了个冷颤,开始害怕起来。不仅是大人们讲,我也知道大山里凶猛野兽多,就是豺狗到寨子上叼小猪的事也时有发生,何况是在这茫茫无边的深山老林里。我有些后悔开始要是听妈妈的话,此刻我应该正在同般高般大的小伙伴们开心地玩耍,而现在却孤零零一个人流落在阴森森的林海雪原中。我的错误是因为诱惑、猎奇、轻率、虚荣?还是自不量力、随心所欲、盲目追随? 我猜想大人们肯定不知道后面还跟着个小孩,而家里人却以为我正同大人们在一起呢。大雪覆盖的荒山野岭万赖无声,恐怖袭敲着四周,我的头皮一阵阵发麻,浑身猝然长满了鸡皮疙瘩。记得父亲曾说过,一个人在山林里要是没有伴害怕了,就大声吼叫几声可以壮胆。我赶紧大声地吼叫,噢 —— 噢—— 。一个五音不全且带着哭腔的凄厉嘶叫声在山谷里孤独地回响。要是父亲听到了我这歇斯底里的尖叫应该会心痛到极点,当时我却管不了那么多,因为我别无选择。吼过几声后,胆子没壮大,浑身的肉皮子反而绷的更紧了,身上的汗水全部绝望的缩回体内。我多么期望大人们来找我,可是在这荒山野岭的茫茫雪地里,他们又到哪里去寻找呢?我不能坐以待毙,只能自己救自己。于是麻着胆子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寻着大人们踩在雪地里的脚印又继续追赶起来。绕过了几个大山壑,又翻过几个山坳,下的坡来,竟然追到回寨子的大路上来了……
我回到家里时天已经黑了,大人们特意给我分了一块麂子的后腿肉,并且还一个劲的夸我胆子大有能耐。我心里却有说不出的难受与委屈,面对妈妈关切的询问,我差点哇的一声哭出来,幸好,我终于忍住了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那一次雪地追踪的经历在我少小的心底里深深的烙上印记,它使我在那一天中长大了……
竹子叭叭的折断声把我从遐想中惊醒,这声音来自屋后的竹园,我猜想一定是下了大雪了。此时,我睡意全无,便起床披上棉衣,打开大门,啊,果然下了大雪,真可谓“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我望着这漫天飞舞的雪花,看着它们“旋扑珠帘过粉墙”的劲头,浮想联翩……
说实在话,尽管诸多文人墨客对雪充满赞美之情,或画雪写雪,或唱雪,却始终没有唤起我对雪的兴趣。是的,我不喜欢雪。我只是感谢它,因为那次雪地追踪给了我人生极大的启迪! 使我懂得了一个既简单又十分深奥的道理,它在我日后的生活日子里产生着巨大的影响!
那么,为了这日子我是否应该写一篇关于雪的文章呢?!
作者:田国海
编辑: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