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5月3日。
上午乘长途快巴到保靖县城。在土家族山歌大王田茂忠儿子田鹏家里连续采访了两天。
老歌手3月份在家里摔了一交,右大腿粉碎性骨折。田鹏说,他爹就只能天天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我一进门,看见茂忠坐在靠门的沙发里,头发胡子长长的,可能好久没理了,脸也更瘦削了。我喊了一声大哥,他从沙发上欠起身子,说,叔叔来了啊。大嫂二翠就坐在对面沙发上,问道,吉首到保靖,怎么要坐三个多小时啊?我说,是的,路上遇到一起车祸,堵车,所以多花了个把小时。
沙发中间是火盆,虽然已进初夏,室外温度二十来度,但是两位老人还是围着火盆坐着,火盆里烧的有炭,稍微用灰围着,有一些热气在散发。
桌上放的有几个大大小小的西药瓶。二翠心脏不好,长年吃药。茂忠有冠心病。二翠说他晚上睡觉就出不得气。桌上还有一瓶大蒜和生姜炮制的中药,田鹏说是他爹喝的,治疗脚伤。
茂忠见我来了,话特别多。我时常要停下来,给他倒水,要让他停一停。二翠偶尔点燃一支烟,先抽几口,等烟燃好了,就送给茂忠抽。他只顾说话,说话里还不时地夹杂几句山歌,激动之处,左手就会挥动起来,口里又说又唱,滔滔不绝。
老人家八十四了,思维清晰,记忆超群,他给我口述传统叙事山歌《十接十送》,出版的两本山歌集子都未收录。一个半小时过去,他唱完了,我也速记完毕。笔记本写满了四张纸,我一数,有94行,共47首。他说,有的忘记了,不止这么多,稍微休息一会,他又补充了几首,结果就有了“送郎送到大桥边”,“送郎送到枫香坪”,“送郎送到五里坡”,“送郎送到桃花山”的排比歌。后面三段是临时想起来的,也可以看成是加上去的。
优秀的民间歌手就是这样善于即兴创作。我发现,茂忠在创作的时候,在继承民间原来老歌的基础上,善于发挥和创新;善于抓住人物的性格和个性特征,善于表现人物内心世界的变化。在歌唱恋爱中的男女心理方面,山歌着实巧妙灵活,韵味无穷。比如描写两个人舍不得分离,这样描写——五更鸡,叫欷欷,没得五更你莫提;闰年闰月都在闰,为何不闰五更鸡。后面就是诅咒:五更鸡,叫欷欷,到了五更要分离;山中野猫千千万,为何不拖五更鸡。天亮了,两人最终还是分别了:一个西来一个东,不由双眼泪朦胧;待到明年三月间,桃花树下又相逢。十送是送郎送到不同的地方,依依不舍,由不同的景色起兴,然后表达敢爱敢恨的女主人公的决心和勇气。比如;送郎送到阶檐边,手遮双眼望青天;指望青天快下雨,多留情哥坐几天。送郎送到泡木林,抱到泡木诉苦情;莫做泡木落叶早,要做枇杷四季青。送郎送到松柏山,对着松柏发誓言;二人要学松柏树,霜打雪压腰不弯。
这是一首较长的叙事歌,以一对男女青年的爱情故事为线索,描写了他们相爱、相知、被抓到最后逃跑分离的完整过程。茂忠说,这是一首旧情歌,表现了男女青年为追求爱情的执着精神,里面有不少私情的描写,过去觉得不好,所以几本书都没有收录。我说,这是民歌中的精华,虽然有些描写今天看来有点带黄的色彩,但是它仍然有着重要的研究价值,就是私情的描写也是比喻巧妙而含蓄的。打消了顾虑,茂忠就完整地口述了。茂忠在口述这些山歌的时候,二翠认真地倾听,不时地还要纠正和提醒一两句。她就像一个严肃而尽职的评委。
后面又记录了一些民间故事和笑话。由《巧骂戏本家》知道了过去湘西民间木偶戏的演出情况及道具和演员情况。老板是置道具的,所以叫戏本家,一般演员就是自己购置行头,主要是服装。四月二十八日在凤凰县马王堂看民间傩堂戏演出,他们现在依然是这样的运行模式。老板是个女的,不到四十,只出锣鼓行头,出车,平时出场地,是召集人,也是经纪人,负责联系演出事宜。其他演员就自己做服装,固定了角色,凡遇到演出,就一起出场,然后分成。老板自然拿大头。
5月4日上午继续采访。采访了田茂志老人。他是保靖县民委原老主任,退休多年,已经75岁,但是精神矍铄,满面红光,只看得到60多岁。他很健谈,谈起和茂忠当年在马王读报宣传和办黑板报的经历。说起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峥嵘岁月,老人家激动地说,那时候,人心齐,只要上面一声号召,男女老少都是心往一处想。户户卖谷子捐钱,家家妇女做军鞋。那个美好而难忘的时代再也看不到了。
吃了中饭,12 点半,我和茂忠、二翠告别。
行李收拾好了,就要走的时候,二翠说,你不忙走。昨天晚上你睡了,茂忠睡不着,他有两首山歌要送你——叔叔对我们很关心,事事都是动真情;虽然不是同娘养,胜过同娘共母生。叔叔情义值千金,好比松柏四季青;阳雀记得千年树,你的情意万年春。
她说这些歌谣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我很意外,也很感动。茂忠讲,你这回来看我们,可能是最后一回了。你来一回,就少一回了。你也忙,要好好爱惜身体。我们是要走的人,人人都有百年过后的事。我心里一热,眼睛发酸,田鹏、正花、田程、彭科几个都在,我赶快稳住神,连忙说,大哥不要这么说啊,你要坚持吃药,身体会好起来的,我还要来看你。你要多多保重。我说的时候,茂忠也是眼睛红红的。我想,不能再多说下去了,否则他们一哭起来,我就收不了场了。
我赶快出门,跳上彭科的摩托车。但是就在离开的那一刻,我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伤感。一路上有很多车从身边飞驰而过,阳光灿烂着,茂忠和二翠的话还在耳旁回响。
到了车站,上了车,心乱如麻。
选了最后一个座位,车窗外车水马龙,车内静默无语。自己的心莫名的感伤着,揪紧着。
一路无语。到花垣,遇排碧镇赶场,又是堵车,近四点,车才到吉首。回到学校,已是晚饭时间了。
几个月眨眼就过去了。到了年底,中央民族大学召开一个学术会议,腊月初十,我正在去北京的火车上,大清早,保靖正好一个电话过来——叔叔呀!我家阿公走了!我半响无语,悲伤的泪水止不住流下来。那些亲切的话语,那些熟悉的音容笑貌,那些令人永远难忘的歌谣,伴随着主人到另外一个遥远的世界去了!
保靖一别,想不到这就是最后的采访。此时此刻,整理旧稿,感慨良多。愿茂忠在天之灵安息吉祥。
作者:田茂军
编辑: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