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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茂忠:土家歌谣最后的吟唱者

作者:黄青松 编辑:易果 2012-02-08 14:1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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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1月17日,时光定格在南中国腹地深处的武陵山区,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正纷纷扬扬,武陵山区中的一位老人悄然辞世——土家歌王田茂忠在边走边唱行至人生第八十四个年头的这个冬天,终于悄然掩上了他饱经沧桑的歌喉,把 “一肚子的土家山歌”带去了另一个世界。当地一家媒体以一则短短的消息报道了此事,其中使用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字眼——土家山歌大王。事后,一位多年从事文化工作的老同志慨然而叹:大王是山大王还是草头王?土家歌王才是属于他的真正称号啊 !

  或许,这正是土家山歌当下的尴尬。

  

  山歌好唱难开头,木匠难起吊脚楼。

  石匠难打石狮子,铁匠难打钓鱼钩。

  歌声响起的时候,是 2007年夏天的某个日子。我正在台下静静地坐着,凝神聆听。这是我们所熟悉而又久违的歌声,就像多年未见的老友,忽然重逢的喜悦和感动满溢于心:然则,同时我的心情也极度沉重。

  彼时,那些歌手,那些皓首苍苍、满面凝重的歌手,登台和未登台的——这世界上最独特的歌者一族,全都那么神情肃然,有如雕塑般,不可冒犯地坐在那里。他们是经我组织,应一家商业银行的邀请,作企业形象宣传专场演唱山歌的,没有诱人的出场费,没有狂热的追星族,也没有狂轰滥炸的媒体炒作,他们就那么朴素自然地坐在那里雍容大度,等待着轮流上台献艺的机会。这机会,对于一生边走边唱的他们来说,也许太平常不过,但对于年岁已高的他们来说,却又极不平常。在他们中间,年龄最高者逾 80岁,最“年轻”的一位也已过“知天命”的年纪。这样登台献艺的机会,什么弥足珍贵、非同寻常之类的话语都显得极其单薄,甚至有一些伤感、残酷的意味。我说不清楚,只是在台下静静地坐着,内心里却有一种难以述说的悲凉。

  了解湘西的人,大概都晓得湘西名播四海的诸多民歌山歌、儿歌、叙事歌、椎牛歌、梯玛歌、上梁歌、踩门歌、哭嫁歌……林林总总,各种内容,各种风格,各种曲调表达着人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歌是粮食,是乳汁,养育着一代代在武陵山地里生息繁衍的毕兹卡们。

  行走在湘西这块迷人的土地上,不论驻足在哪一道山冈,哪一片坡岭,哪一处圩场,哪一个村落,你都能听到那些美妙动人的歌谣。一阵风来,歌声必然随风打着卷儿,妙曼弥布。有阳光,有山峦,有细密如梳的梯田和无尽绿意的庄稼更好,那必然是一种水彩与油画烘托出的大背景,视觉捕捉到什么样的情景,听觉就能享受到什么样的歌声。“毛风细雨雾沉沉,阿妹打伞路上行,风吹纸伞摇摇动,问妹想晴不想晴。”这是雨天里一个大胆率直的小伙子向一位羞涩美丽的姑娘发出的心声,几乎就是一首活生生的竹枝词。或者是大红喜字与大红灯笼的辉映下吊脚楼里歌哭如诗:“娘啊娘,我要走了呐,哎,再帮娘啊梳把头,哎,犹记鬓发野花艳,何时额头起了苦瓜皱?摇篮还在耳边响,娘为儿女熬白了头,燕子齐毛离窝去我的娘,衔泥何时得回头?”这简直就是“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的诗经况味了。

  湘西山歌中大量运用比兴手法,且歌亦诗,通俗别致,典雅精粹,诸多典故史实、村语俚词与诗化语言水乳交融。歌起则如山风挟花香拂面,让你的每一个毛孔都感觉到熨帖舒服,并慢慢地渗透到你的肺腑与灵魂中去;歌落则余音绕梁,似饮醇酒呷品香茗,留下咀嚼不尽的余韵。

  

  这歌谣蕴藉丰厚,深邃博大。据有关专家考证,我国伟大浪漫主义诗歌的代表离骚就深受湘西古歌谣——梯玛歌的影响。梯玛是土家族宗教职业操作者,民间俗称土老司。举凡土家族人祭祀敬祖,求神还愿,祈雨消灾,均由梯玛主持。梯玛主持法事时,身穿八幅罗裙,作歌且舞,歌语古奥。梯玛歌是土家族先民活动的活化石,文狸赤豹,幽皇山鬼,屈原笔下神奇怪异雄壮瑰丽的神话和故事情节均在古歌中大量出现。

  800多年前,朱熹《楚辞集注》 中说“荆蛮陋俗,词既鄙俚,而其阴阳人鬼之间,又或不能不亵慢淫荒之杂原既放逐,见而感之,故颇更定其词,去其泰甚,而又因彼事神之心,以寄吾忠君爱国眷恋不忘之意。”但他考证的注脚只是屈原遭放逐流落荆蛮,“见而感之”,才产生怀才不遇的事君之心,才爆发创作的灵感,而没有深究诡异奇特的现象、跌宕飞腾的故事和精粹的鄙俚俗词如何与伟大诗人的思想完成了一场大对话和大碰撞,从而激发诗人无尽感慨与灵思,创作素材——创作灵感——创作完成,一道道耀眼夺目的光辉频频射向思想的天宇,《九章》、《九歌》等一系列光芒四射的诗作横空出世。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绵延不绝如古老武陵山脉的湘西歌谣,两千多年来孕育了难以数计的优秀歌手。清末民初时期的湘西凡娶亲嫁女、造屋开门、丧葬敬神等一应红白大事,皆请歌师、歌郎、歌娘现场助兴,每逢传统佳节,各地歌手则自动汇集,唱酬对答,一时蔚为大观。著名歌手有秦齐文、张三姐、龙三才……以绝妙歌才口碑流传,其中“秦歌郎山歌结良缘”更是湘西妇孺皆晓的一段佳话。

  据说秦齐文某次至邻县古丈烂田水井湾,遇菊花、荷花、金花、银花和翠莲五女,五女如花似玉,皆从内心敬佩秦歌郎才华风貌,有意属之。金花大胆率直,便对秦说你秦歌郎若能一首歌把我们姐妹五人的名字连这地名一同唱出,你喜欢哪位,只要有所暗示即成。秦恰对金花心有灵犀,即随口歌出:“荷花出水嫩鲜鲜,喜有金花超翠莲菊花银花都乖巧,偶遇烂田水井湾。”让人击节叹赏。这不能不说是高标准的 “命题作文”,他却开口即成,表达准确到位,情意流露天成。自此,一个因山歌结下幸福姻缘的故事就代代流传下来。

  解放后,湘西歌谣更是蓬勃发展,文化工作者们进行了大量的歌谣收集整理工作,民间歌手队伍也不断壮大发展。据粗略统计,保靖县在1978年就有歌队236个,歌手1164人。歌王田茂忠的名字更是家喻户晓,他五岁能歌驰骋歌坛几十年,足迹遍布湘鄂川黔,编唱山歌13万多首,并在《人民日报》、《诗刊》等各级报刊上发表1000多首,还四次把土家山歌唱到京城。1989年,《田茂忠山歌选》刊行问世。他的歌通俗易懂,比喻形象,扣人心弦,百听不厌。人们曾这样评价他的山歌:“酉水河,茂忠歌,白云山下两条河,两条河水流不断,喝到嘴里都解渴。”1979年,他在北京参加全国少数民族歌手、诗人座谈会,即席而歌,出口成章。“激情催歌心头起,霎时飞满长安街”的佳句语惊四座。

  2005年,国家公布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田茂忠名列其中;2007年,文化部公布首批“中国民间文化杰出传承人”,田茂忠榜上有名。

  斗转星移,时至今日。在不知不觉中,热闹非凡的湘西歌台寂静冷落下来,没有了圩场歌台,湘西歌谣几乎就在那么一夜之间褪尽铅华,一洗绚丽,和越来越热闹的湘西一样逐渐失去了她的神秘色彩。是歌台背离了听众还是听众自己放弃了歌台?我百思不得其解。就在我精心组织的那场歌会中,歌台上老迈龙钟的歌手热唱正浓,听众却寥寥无几。台前是熙攘的大街,那些街上流连的靓男俊女,脚步匆匆的上班族,任你歌手歌声如何婉转,喉管如何唱破沥血,都难以多作停留。

  众所周知,人类歌谣的产生和发展与劳动密不可分。机器化生产代替手工劳动,到目下各种日新月异的信息工程不可否认,这是时代的进步,但这进步一定需要人类以失却浪漫的灵魂和诗意的生存空间为代价吗?许多有文化良知的人都在迷惘与追问。

作者:黄青松

编辑: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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