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学东(土家族)
千万别以为他有什么盖世武功,能华山论剑,决战京城。他只是我们村的一个人,一个曾游手好闲的人,惹得乡邻走不好路睡不好觉的一个人。
大侠,对,他的名字就叫大侠。说他一点功夫没得也有屈于他了,他有一手绝活就是爬车与下车。他什么爱好也没有,就爱下县城。爱到县城溜达,爱到县城看灯火不灭的夜色,爱进那些充满癫狂的厅子。然而这来往的车费他却从来没有给过。车来的时候,他就如铁道游击队员一般飞身上车,车到了县城稍有慢速便又能飘然落地,司机们奈何他不得,也就叫了他“大侠”。再后来,他就不再用这功夫了。因为他学得城里一些年轻人的另一番扮相,把头发染得红簇簇的,耳边还挂着一个牛响铃大的耳垂,西装笔挺,皮鞋发亮,俨然一副假洋鬼子模样,又似一副“烂儿”形象,再加上一时县城里有些人拿刀拿枪在夜里出来游戏人间,伤及多人。所以司机们见了他也有三分畏惧,远远地望见他就嘎然止行,招呼上车,当然是呼称“大侠”,只是声音早已带有敬畏语气。
然而为了那一簇簇红头发色、西装、皮鞋的日子,大侠却惹怒了乡亲们。因为不时有东家少鸡西家缺鸭的,有时大侠自己都承认是自己干的,自然是在乡亲们的棍棒之下。所以一时寨里贼也忽地多起来,(其实是有人在混水摸鱼)。少了东西乡亲们都要问问是不是他干的。问得多了,连大侠都有些怒了:怎么少东西都问我,我他妈的有几只手能忙得过来,我都还没结婚,怎生得出这么多儿来。但乡亲们不信他的话,全都记恨了他。所以要是遇着大侠下县城去“上班“,白天自然焦虑大除,乡亲们只是在半夜里使着劲不让瞌睡过了头,听听院门是不是开了,鸭子是不是又起潮了,猪是不是又乱哄哄的了。总之,大侠在乡亲们心目中就和县城大桥那头坐看守所的人差不离多少而令人憎恶。
大侠的命还是相当苦的。爹在他十二岁时就病死了,接着看仅十四岁的妹妹被人拐卖到河南一个不知叫什么地方的去了,妹是个文盲,自然这家庭就犹如又仿佛死了一个人一样凄凉,他娘也无心再守着这个破家下堂另过日子去了。所以往后的日子只有那幢破屋跟大侠最亲。屋是三排两间,比萨斜塔似的,瓦也没几块还这破那漏的,如此一有日头,阳光就从瓦缝里钻进来,像放电影的光束。壁呢,其实是夹着几块板套些比纸厚一点的薄膜,远远地望就像一个温室。所以连大侠自己都不愿在这屋里,尤其是吹风的夜里,房屋吱嘎吱啦的响声,十回有九回让他躲在被子里发抖。
家散了,屋破了,大侠的心也碎了,碎得过日子像和尚钟了。其实,大侠除了会“飞车“外,还有着另一个绝招,就是他爹送给他的那张薄薄的嘴,一张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的嘴,吧叽吧叽一开口,就像塘坝决口一般,能淹倒一潮人,又仿佛从嘴里吐出来的不是言语,而是一粒粒糖,在往你身上贴,往你心窝窝里钻,于是你就感觉到浑身上下连骨头都酥酥的,软软的,香香的,什么都想依着他。这也是他能在县城一去就是几天的小原因。所以如果你同他进城,没听到路人叫他,那你耳朵一定是聋了。
忽然有一天,大侠不见了,他出走了。出走就出走吧,以前大侠也是经常出走,但大多都是短期行为,最多十天。而这次却足有一月了,大侠哪里去了?偶尔也有人提到他,但也只是随便提提,没有谁愿探个究竟,他大侠算什么,值得我们多这份心!当然也不是没一个人帮大侠操心,像几位看着大侠长大的老婆婆们,她们一提起大侠,就会齐声哀叹,说大侠他没爹没娘没妹的一个人孤苦伶仃过日子也怪可怜的,说在家里再穷可总有个家啊,到哪里去了呢?
不过,在村里大多数看来,大侠出走是件大好事,他走之后,村里的吵吵闹闹的事少了许多,以前少鸡缺鸭的事也鲜闻了。更可贵的是,因着大侠的名声,已在外村人面前都觉得脸上无光的乡亲们也开始加快了恢复自信和尊严的步伐。有人干脆放言,这个假洋鬼子,这个讨人嫌的大侠永远都不要回来,好过干净、快活的日子。
渐渐地,大侠就这般让乡亲们给遗忘了。
这其间,还是有那么一会儿让人又多少有点惦念起大侠来,是因为虽然大侠走后村里偷鸡摸狗的事鲜闻了,但不是没有,这不,大侠走后三月乡亲们就抓了一个,送到派出所一审问,原来先前多半是他所为。于是,大家都觉得以前错怪大侠了,多少有点内疚,可是大侠已不在家了,内疚顶个屁用,何况即便如此,他大侠也不是什么好人物。这么想着,也就不再有人提这件事了。
两年后,一个深冬的日子,太阳暖烘烘的,能晒得让人每个毛孔都能舒畅的天气。此时寨里伢仔都不上学了,正一排儿沿着车路边坐着滚珠儿车,大人们则坐在屋坪场围着桌子玩扑克牌。忽然“得,得”的喇叭声从山坳外传来,惊得伢仔们赶紧收了滚珠儿车齐刷刷地立在路边。一辆黑亮色的轿车从山坳溜了出来,是辆奥迪,伢仔们都认得那车前品牌标志。却不料,这车并不像往日那样飞驰而过,而是靠近村头的一空坪停了下来。车门开了便探出个头来,头油亮亮的,笔直的西服有棱有角,手里还提着个精巧的箱子。接着又探出个头来,是个女的,秀发披肩,脸扑着淡淡的胭脂,嘴唇红红的,一段身子很像村里那棵柳树,标致极了。谁呀?山里伢仔最爱凑热闹,便齐齐奔了过去。水生,狗仔,芳芳,豆豆……穿西装的人仿佛早认识他们,用一双手逐个摸着他们的头叫道。并让那个女的给每人发一块糖。伢仔们一个个睁大着眼,脸上写满了疑惑。
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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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认出来了,是大侠回来了!其实那些大人们早就注意了这车和这人,于是一个个起座也围了过来。人都有这样一种怪感应,就是离久的东西重新能再看见,都有一种新鲜感和亲切感,无论它先前是否不尽如自己的意。哎呀,大侠这几年哪里混去了。这女人是你女朋友吧。我们都以为见不着你了,呸呸呸,瞧我这嘴说什么话。大侠只是笑着并不答话,待大家有了一丝宁静,便扯过旁边那位女的,说这是三哥,这是昌兴侄,这是旺叔……那女的也随和着大侠跟着叫,并从车内取出几条红塔山分送给大家每人一包。末了,大侠又说:这几年我去广东打工了,在一家大公司跑推销,因业绩显著,已是公司推销部经理,这女的是我秘书,也是我的女朋友。大侠说这话时一脸的兴奋劲。那女的倒是有点脸红,作一股羞怩的样子站在旁边。
大侠发财回来了,这个消息像风一样吹遍了整个村寨。把一些人的心都吹暖了,想着自己以前可没怎么说大侠的坏话,这次大侠一定可能跟自己要热情了,有可能要带自己下广东打工发财去了。也把一些人的心吹冷,冷得发抖,远远地望着大侠就想跑,他们是以前说过大侠并打过大侠的那帮人。倒是大侠瞧见了他们,主动跑了上去,握握手致致意,说说笑话,渐渐地大家心都热乎了,如亲人一般。说来也真是碰着了巧,这天乡政府的人和电站的人同时在村里催收上交与电费,这寨子的事,没钱的都好办,扯上钱就总不好办,因为乡亲们大都穷。这不乡政府和电站的人说了,再不交钱就要挑粮赶猪和停电了。大侠让人将他们找来,从箱子里拿出一叠钱来,让他们算点清楚,给那些没上交与电费的乡亲全给交了。
大侠发了财竟然没有忘记大家,还这么通情达理确实让村人敬佩起来。更叫绝的是,那披肩女左一声右一声“老公”叫着大侠的声音清脆动听,也让村里男人听了心跳加激动起来。连村里那些经常扯皮闹架的媳妇们都受了感染,这以后也对丈夫关切起来,因为她们觉得该学学那广东女子,说不定哪一天自己的男人也是个大侠。
大侠回到村里的几日,也曾去过家看看。家已经破旧得不行了,比以前倾得更斜了,瓦大概是因为风吹的掉碎在地是一堆接一堆,薄膜成了千丝百条,在微风中像坟头上的清明纸般舞动。屋里那口铁锅已锈得有洞眼,床脱垮在了地上,一堆老鼠屎堆在潮烂了的被子上……看着看着,连大侠自己都流泪了。这就是以前自己住的地方,真是和广州现在住的有着天壤地别。今晚就拿它来给大伙烧堆火烤吧,我也有几句话要给大伙说,村主任自然是没话说了,全照了他的话做安排。
入夜,一堆大火烧在了村小学的操场上,全村人能来的都来了。看到人到得差不多了,大侠清清嗓子,开始说话了。
乡亲们,首先让我在这里给你们说声对不起了。以前我确实做过有损于大家,有损于我们村形象的事,我偷过你们的鸡摸过你们的鸭,你们却并没有把我怎么样,像我这样的人是抓进局子里都不亏,但是你们却没有送我去。你们只是打了我几顿,骂了我几句,那是我该受的,我不怪你们。就是因为你们的教与训,让我警醒我不能就这么地活在你们心中,所以我去了广东,这其间我受了许多苦和累,但我觉得很值得,因为那是我自己在努力在奋斗。所以在今天有了业绩的时候,我才觉得有脸面回来看看大家。这次回来,我是赎罪来了。这里我先拿五万元用来修修我们村的这所学校吧,我希望我们的后人能有个好地方读书,少些像我们以前那样的人,多些像我现在这样的人,我才觉得有些心安了。明天,我就要回广州去了,但我还经常回来,因为我是你们的寨邻,你们的亲人,你们那个也许不尽人意的大侠。
大侠的这番话说得让全村人都哭了。一半为他的话一半为他的人感动。
第二天,大侠真的要走了,村子里的人都出来送他,站满了车路的两旁,大侠在上车之前又深情望了村寨及乡亲们一眼才上车离去。
可是,大侠是再也没有能够回来看乡亲们了,因为一年后大侠出了车祸,连他的秘书一同死在异乡。寄给乡亲们的是大侠的骨灰和十万元钱。
大侠的坟建在已建成的充满现代色彩的村小学对面的山上。村人说这所学校应叫“大侠小学”,但上面嫌名字太俗气,便取名为“新生小学”。然而大侠的传奇故事却留在了乡亲们的话里心头……
(责任编辑 九妹)
来源:红网保靖站
作者:彭学东
编辑: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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