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年味的保靖 秋实 摄　

　　村寨仿若置身于满天星空之中 秋实 摄　

　　烛光路通向家家户户 秋实 摄　　

　　孩子们点燃烛火 秋实 摄

　　烛光路 秋实 摄

　　彭图湘(散文)

　　年前，腊月二十七，彭学明从“天府”酒店打电话来，说他在411房。那是我们县城南的一家酒店，我马上去了。

　　彭学明在首都耕砚田，难得回湘西一趟。回来了，没有“骚扰”我的日子很少。没办法，谁叫我们总会有说不尽的话题呢?交流笔耕心得，评说文坛百态，讲《娘》的主题公园设计……他头上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副主任、著名作家的光环和我成熟的年龄，都不是障碍。

　　又一次促膝两个小时后，学明讲起一种鲜为人知的土家族年俗，唤醒了我的童年记忆。那时我少不更事，家住县城河码头，依稀记得大年夜，大人们在门前路口，点燃一支支香烛，一路路排开来，一路路亮开去……后来的日子里，我从民间传说和古籍中发现，这种民俗活动与土家族捍卫国家民族利益的历史事件不无关系。彭学明说那民俗活动叫“发路灯儿”，他曾亲见亲闻，激动之心久久难得平静。

　　我立即恨自己。悠悠七十年，这种民间习俗还保留着么?

　　彭学明表示肯定。他说去年大年夜从古丈来保靖，车进阳朝乡境内，浓浓四合的夜色里，蓦然间闪出一大片都市之夜的光华，他惊呆了，疑在梦中。仔细看去，原来路边、屋前、田坎上、坡地里，一串串一排排的烛光的队伍，划破了沉沉夜黑，生动了清寂、冷漠的山村夜……

　　于是，便有了浓浓酽酽的期待；于是便有了相约几天后。

　　马年岁末的最后一个黄昏，县委宣传部黄副部长我们一行五人，迫不及待驱车径奔县城东南外十几公里的阳朝乡。天公悄然无声地扬起墨帚，黛色便静静悄悄一层层罩将下来，窗外的景物一会儿便模模糊糊，惟清楚地感觉到车轮在夜色迷蒙中颠簸，似乎在穿越时光的隧道。忽然，掌握小车方向盘的县电视台小舒惊喜连连：“快看，路灯儿!路灯儿!”

　　果然，昏暗的山野中有星星点点灯火，无畏地刺破夜色的围裹，温暖而亲切地扑面而来。分明不同于农家村舍中透漏出的电灯光。渐行渐近，这些灯火就在路边，就在农舍前后，就在梯田坎坎坡地边边上，是一支支燃烧的红烛，是一朵朵微微摇曳的金黄的灯花，一路路排开来，一路路亮开去，绵延不绝，扮亮了山村大年夜别样的风采。记者小朱和女大学生小黄迅速跳下车，举起了摄像机。

　　一对夫妇偕小儿女正在虔诚地燃点一支支红烛。汉子说，这是发路灯儿，每年大年夜，家家户户必然会做的一件事。我又问，为什么要发路灯儿?那对忠厚的夫妇齐声回答，接老人家转来过年!

　　接老人家转来过年!乍听这句话，我心里格登一下，顿时百感交集。这样的回答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是，我旋即完全接纳了这肺腑之音。

　　那对夫妇说不清发路灯儿习俗的子午卯酉，我不能责怪他们，亦不该哂笑。他们虔敬地发路灯儿于大年夜，年复一年将自己民族的习俗录入岁月的长河，这种朴实至极的神圣之举，委实令我汗颜。我坚定地相信，这些土家族同胞的骨血深处，一定铭刻着那段不朽的历史，他们的民族精神拥有着相同的不可复制的遗传基因。可是，他们不邀功，他们不张扬。他们似乎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的先人曾经为中华大家庭抛头颅洒热血的一切!他们将缅怀、追忆的无限深情，默默地融进了一句掏心窝的大实话：接老人家转来过年!

　　发路灯儿，接老人家转来过年。那是怎样的老人家啊!

　　明朝嘉靖年间，日本海盗(即倭寇)在中国东南沿海烧杀掳掠，民不聊生。明朝官兵士气低落，无能抵敌，明朝庭遂征调五溪蛮地的保靖、永顺土兵去抗倭。时值年关将近的腊月。古谚曰：麻雀有个三十夜啊。土家将士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毅然有悖传统，提前过年后，万里赴戎机，乘战船艨艟急奔江浙，救民于水火。深明大义的父老乡亲们，纷纷点燃油香，点亮一排排一串串壮行的灯、温暖的灯，送别亲人。土家将士不负家国厚望，奋勇报国。明嘉靖三十四年(公元1555年)五月，保靖、永顺土兵合战王江泾，斩倭三千，取得了明朝自有倭患以来的“东南战功第一”。捷报传来，父老乡亲欢欣鼓舞，张灯结彩。自此以后，家乡的父老每逢大年夜，都纷纷“发路灯儿”，点亮一排排一串串欢庆的灯、缅怀的灯，引导英灵回家过年的灯……

　　发路灯儿的习俗，鲜活着一个时代的民族的光荣，无声胜有声。

　　伫立在夜色朦胧的土家山寨，我久久注视着田野阡陌间远远近近逶迤连绵的路灯儿，那一朵朵的细弱，那一杆杆的坚强，仿佛看见朣朣人影、锃亮甲胄、闪闪戈矛，款款地而来而去；似闻窸窸人语，如娓娓述说……我屏息静气享受着这难得的久违的夜的滋味，凭思绪飞扬……

　　发路灯儿原是土家人唾手可得的共同话题，是土家民族感情浓缩式的表达。触着这个话题，男人女人从浮躁的现实中沉静下来，从浑浑噩噩中渐渐苏醒，开启了根祖认同的契机，在年的安生、静谧里，在其乐融融的缅怀中，大家细细品味出生命的美好，和谐的甜蜜……

　　发路灯儿又是土家族自觉坚守的民族精神阵地。一支支烛光一路路亮开去，就有了潜移默化，就有了无限的能量，厘清民族精神的本真，修复遭权钱利刃割伤的民族精神的肌理，整合民族的力量……时光常常会抹去人类的不少记忆，却无法磨灭土家人的民族大义，无法磨灭植根民族骨血的刚强与自信。

　　……

　　突然，各式鞭炮和烟花从村村寨寨从山湾田坝的各个角落轰然爆发。不绝于耳的轰鸣，相伴烟花的豪情万丈，顷刻搅活了宁静的夜色，灿烂了土家山寨。大朵大朵艳丽多姿的锦簇竞相绽放、流光溢彩，装点夜空，天上地下溢满欢呼!那一串串一排排逶迤的路灯儿，愈显古朴、纯真……

　　又见“发路灯儿”，尤幸会发路灯儿习俗的全新演绎，沐浴其中，我情不自禁地热血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