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放一江月,茶浓数卷书”,这是挂在我书房“与读楼”的一副对联。对联很小,谓之一尺。我很喜欢,是因为“与读楼”也很小,一墙放书,一墙挂画,中间置一小茶席,就只能坐下二三人。在快速喧嚣的现代生活中,书房是一个安顿身心的寂园,每当我下班后独坐“与读楼”读书写作的时候,便能体味寂园自有悠闲平和,于是体贴,爱惜,相与呼吸,如同知己。
这一间书房,我梦想了近二十年。
一
2002年3月27日,《丁香花开》。
那时候,我刚走出校园不久。在一所乡村中学教书,没有电脑,没有网络,不足十平方米的单身宿舍有一床一桌一椅,还有一怀初为人师的激情,在深夜一盏台灯下化成写在纸上的短小文章。
文章一千字,或者两千字,写成后再誊在方格稿纸上,装进一个素白信封,贴上八毛钱的邮票,周五邮递员来送报刊时就把信托他寄出。这一幕情形,现在根本无法想象,于我却如烙在心壁的印记,低头一看,仍旧隐隐感觉到发自肺腑的温暖。
从乡村中学寄出的《丁香花开》,是我在团结报社《晚报版》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得知文章发表时,已是见报一个星期之后,收到报纸,也收到编辑的一封回信。薄薄两页纸,字迹洒脱,反复鼓励我多写稿多投稿,早日飞出大山。后有同事告诉我说,他说认识编辑石健,她是一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女孩,文章写得好,还画得一手好画。
丁香,空灵中结着淡淡的幽怨,入怀便成诗心,开出那样的丰盛花朵。
同年5月,我与相恋几年的男友结婚。我的文章都是他誊写的,这是石健现在也不知道的。我桌上的一个简易书架也是他做的。木板锯成四块,钉成两层,能放几十本书。三毛的四本书,是我学生时代节省生活费买下的,辗转几个地方一直珍藏着。有人说三毛影响了七零后的作家,我算不上是作家,但三毛确实就是我的整个青春。厚厚一册《小妇人》是我买的第一本名著,在巨大侧柏包围的图书馆埋头读了很久……这是毕业前,我买给自己留作纪念的。作者路易莎到学校教过书,当过女裁缝、护士,做过洗熨活、佣人,她与她笔下的“乔”深深感动了我。工作后,我领到工资,断断续续买来了《简·爱》、《文化苦旅》、《宋词鉴赏》等。
那时候,学校年轻人都在想方设法调动工作,在县城买房。而我甘心在乡村嫁给了来自乡村的他,是因为他说以后一定会给我一个书房,书房四壁书柜,摆放我读的书,也摆放我写的书。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那种温馨的情绪也始终留存在心底。
乡村中学的日子,因为读书写作,安静中多了一分修养。 {Ky:PAGE}
二
2005年7月3日,《换一种活法》。
有人说散文可以窥见作者的生活。在此之前的两个月,我从乡村中学调到县机关工作。厚厚的一个日记本粘贴着数十篇发表的文章,长长短短,却如博尔赫斯的那一部《神奇飞书》,带着快乐与悲伤,带着理想和希望,带着我飞出了大山。
三楼的办公室,有书柜,有书桌,有电脑,窗前有一座浮桥、两株古柳、一片广场。“雀查查,忽地吹香到我家。”回忆柳树,我突然想起金农的这句题跋。坐在办公室里,抬头便能看到柳树发芽,成荫,落叶,一群云雀忽地飞来,又忽地飞走,浅浅的消息换取浅浅的会心。
那一份真朴简谧,真使我回味不尽,景仰不尽。
在三楼办公室里,我编纂了八本书共几百万字,也写了上百篇文章。最后一年,散文结集出版了一本《叠梦》。
常常遵循她的文字,去追寻沈从文的酉水之踪迹;
常常流连她的世界,去瞻观湘西民俗民间文化之魂灵;
常常陷入她的思想,去感受一位女性敏微而又撞击心灵的文化思索……
她以一位小女子的心态和笔法,正关注着文化的当下境况和未来发展,文化的忧思和故土的深情跃然纸上,因而她的创作也日益呈现出宏阔的视野和深邃的面貌。于女性作家而言,要从完全复制自己生活的创作樊篱中跳跃而出,九妹无疑是一个绝佳的榜样。
这是石健写在《叠梦》封底的一段文字。作为编辑,她很敏锐地看到一个人常年写作发生的变化。变化是悄无声息的,浸润着岁月,浸润着阅历,浸润着喜怒哀乐。这个时候,我们仍旧没有见过面,甚至也没有通过电话,她不知道我的“城市的农舍”在何处,更不清楚我工作的环境。
现在回想,职场最开心的事情,不是工作轻松,不是环境优越,不是得到提拔,而是遇到一个好领导。主任五十多岁,当过兵,务过农,干过大队书记,任过乡党委书记,几十年风风雨雨,性情开明,胸怀坦荡。他关照我写作,支持我去作家班学习,鼓励我参加各种文学活动。人海茫茫,许多人和事都像过眼烟云似的消逝了,但是有些甜蜜而微不足道的往事,却能这样子叫人怀念,竟比一些热烈的欢愁,更令我回味无穷。
前不久,收到主任的一篇回忆文章。我摩挲再三,许多年以前的事情,遂又一一浮现眼前,不禁百感交集。恍惚间,又看到三楼办公室窗前的古柳,阳光与青天在枝桠交错绿叶重叠的缝隙间透露。 {Ky:PAGE}
三
2013年8月25日,《这儿荷花真好》。
这年,我离开了小城,租住在离风雨湖不远的小巷深院。我像爱逛书店一样,常常去风雨湖看荷。那散落满地的莲子,又吐出新芽,用它青青的绿意,覆盖着一面湖水,一点点,一团团,一片片,长出了叶,长出了梗,长出了蕾。素荷,像岁月中褪色的记忆,淡雅到极致,舍却了艳丽,舍却了丰盈,舍却了完美,又那么生动地印在那里。在风雨湖看荷,就是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诗中酒中有情,闲中闷中有伴。
花事如人事,清淡里隐约剪不断的宿契,就像两个清净如水的人,在现世里的一场相遇。
在这里,我认识了老画家。老画家画兰画荷,在画室里欣赏水墨,聆听老一辈画家的前朝往事,似乎冥冥之中以另一种方式在圆我从小就有的一个美术梦。
在这里,我常去田茂军老师家。他家连客厅也放满了书,柜上的一帧沈从文先生相片让我心生敬仰,桌上的可口饭菜让儿子大快朵颐。更多时候,他让我们一家在这座城市感觉到亲情的温馨。
在这里,我终于见到了石健。从收到她的信到面晤,隔山隔水,隔时隔空,整整隔了十年。我想与她见面,却从未想到会有朝一日能与她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几次相聚,她比我想象中更聪颖,她快言快语,她性情安静,她擅长厨艺,她喜欢摄影,她好读名著,她追求完美。她家与老画家同处一院,每次去看老画家时,我都会情不自禁抬头仰望另侧的六楼,暗忖她在读哪本书,是否也拿起笔绘画?
读书写作之余,我终是拿起了一支画笔。沈从文先生在信里告诉表侄黄永玉说:“这儿荷花真好,如果你来看,一定会喜欢。”风雨湖畔有沈从文纪念馆,正对着一湖荷花,素心人对素心花,就像来自心灵深处的通秀与清欢。我拿着速写本到风雨湖边绘画的时候,常常会伫望对面的沈从文纪念馆,静寂也染上些许高贵的气息,烦忧、困顿在目光里弥散,心如荷一般,洁净,淡定,高贵。 {Ky:PAGE}
四
2016年2月21日,《与读楼》。
写这篇文章,朋友送来一株白梅。才有梅花便不同,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我终于有了一间书房。
书房向阳,窗临一丛清逸的幽篁,还有一棵高大的含笑,冥冥之中契合了我的心思。下班时候,将暮未暮,我常常在这个时候坐在书房里,一大片橙色的夕照带着窗棂和外边的竹影,斑斑驳驳投射在东墙那边一排书架上。阴影的地方书皆晦暗,光照的地方连书脊上的文字也看得异常分明,就像隔了时间的河,一切一切都是对岸的风光,我们在这岸看着那景,或迷失,或怅惆,或憧憬。
“一面墙放书,一面墙挂画”,是我历来对自己书房的想象与憧憬,书房恰有一墙书柜,新书旧书三千余册可以各归其位,我整理书时特意把近年嗜好的历史、艺术类书籍放置书柜正当中,随手可见随手可取;书房空间不大,进门口也还是用小小的旧方桌置一茶席,桌上铺放从铜官窑买来的“天开文运”茶台;书柜对面墙壁则挂上我最爱的一幅墨梅图,斜斜低垂的一枝素梅,疏影浮香,清雅之极,深婉流美之致,不但看到春的颜色,闻到春的气味,感到春的暖意,而且在心里也荡漾着一种融怡的醉人的春意,月光,黄昏,疏影。看荷开,看梅开,是我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清欢。
搬家时,正值梅开季节,书案上便用旧陶罐清养了一枝绿萼。梅在轮回内,开了落,落了开。
梅树叶绿如碧的时候,我亲爱的老师即兴题写“与读楼”,三字一气呵成,浅中见深,拙里寓奇,淡澈而丰润。似不经意,“楼”中“女”字突出,冥冥之中似乎诠释此乃一个小女子的书房。把匾额挂上墙,我的书房才有了风姿和情致,才让灵魂高过云端。在一个午后,在一个夜晚,书房以一种最沉默的温柔,抚摸着时光的同时,品咂历史和文化的滋味,静谧,温暖,私语,甚至是风情摇曳的。
昨日冬至,我学习填写一阙《虞美人》,又有老师润饰如下:
洞庭螺色迷清晓,纤月天边小。一痕水远到征帆,箫鼓当时、付与流年。
诗书半卷还相忆,百感茫茫自。年年与读楼中人,折了梅花、怕又见黄昏。
这词少了日常的欣喜,多了人生的触枨。人到中年,感慨颇多,安于污浊的外界、劳碌的庸生,惟是书房里的书籍与植物,圆圆满满,充塞于每个日子之间,把我妥妥帖帖地包容其间。
从春到冬,“与读楼”的那一株梅花且蕾且放。“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可以是幽怨,可以是惆怅,也可以是心地纯净一往情深的恋慕。
古人云:知己重于感恩。我也想这样对石健说。
2016年12月21日,冬至之夜
来源:团结报晚报
作者:九 妹
编辑: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