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为穿过一坝子水田,这条小河从此刻上了“水田河”的名字;只因为流过十几个苗寨,水田河从此流景又流情。
一条山脉一条河谷,次第相伴向四面八方奔去。山脉和河谷是吕洞山孕育的一个个儿女,现在,他们都已长大了,要离开吕洞山的怀抱,去远方开辟属于自己的天地。
水田河朝西北走去,没有吕洞山的庇护,第一次出门的它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开山劈岭,驱泥逐石,一步步向前挪移。在饱经沧桑、历尽艰辛和付出亿万年的努力后,终于切出一条深窄的峡谷,突出崇山峻岭的包围,安然来到这片平坝。
两列原本挤得水田河透不过气的雄峻山脉,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向后退去。或许是被水田河愚公移山、一往无前的决心感动了,或许是被苗族人万里迁徙、追寻家园的行为感染了,两列山脉毫不犹疑奋力退缩,挤出一片在苗山苗岭中难得一见的开阔平坝。
从吕洞山西北坡启程,一路左冲右突、磕磕碰碰十几里后,水田河早已疲惫不堪。现在有一片平坝摆在面前,就像一张舒适的大床,河水想都没想就躺上去,美美地休憩一下。
苗族人未到达之前,这片平坝野草丛生,藤树繁密,狼虫出没,荒无人烟。是苗族的祖先把这片平坝,开垦成田连阡陌,房舍成排,鸡犬相闻,炊烟袅袅。他们还在河两岸修建镇场,这就是今天铺在平坝中段的水田河镇。
这片平坝是苍天特意给远道而来的苗族人精心准备的,苗族的祖先一脚踏到这里,就被这片平坦、深厚而肥沃的河谷勾住了魂,还被那条清澈、甘甜而弯绕的小河抓住了心,再也不想走了。那就落地生根吧!从那以后,苗话在村寨里此起彼落,苗歌在河水中长流不息,苗族先祖的故事在山山水水里代代流传,苗乡的禾苗在平坝上蓬勃了一季又一季,苗家的子孙后代枝繁叶茂而又绵绵不绝。
什么样的穷苦劳累没吃过,什么样的崎岖坎坷没遇到过,什么样的生离死别没经历过。从到达水田河的这一刻起,该抛的抛,该忘就忘吧。水田河,在平坝上卸下了苗族人的艰难、困苦与悲壮后,继续潺潺湲湲向远方流去。千百年来,这条河已融为苗族人生命中的一部分,骨肉相牵,血脉相连,不可分开。
沿河两岸,地坦水丰,再也找不到如此理想的安家落户之地了。于是,那些黑瓦、圆柱、长檩、短卦、穿梁、木板,经苗族人的手,像变戏法似的变成一栋栋木房子,拔地而起。十几、几十或上百栋木房子,在青石板路的串连下,左右相牵,前后相连,就构成了一座座古香古色的苗寨。后来,到达的苗族人越来越多,苗族的后代愈发愈旺,平坝上容不下那么多寨子,苗寨就向两边的山坡,更高的坡头上升去。久而久之,坡坡岭岭、沟沟谷谷,到处是苗族人忙碌的背影。
水田河坝由一丘丘水田组合而成,像一块打碎了又重新拼好的大镜子一样,在长长短短、弯弯翘翘的田埂、小路粘连下,丘与丘之间拼接得天衣无缝。因得到水田河长年累月的滋润,田里的泥巴柔软得捧都捧不住,深厚得踩也踩不到底。以禾苗为生的苗族人,自然把这坝田看得比金山银山还重千万倍。
日子如白驹过隙,苗族人仍向前迁徙。不管过多久、走多远,水田河始终在他们的心中流淌,从未消失。也不管过多久、走多远,那一坝软绵绵、黏糊糊、亮汪汪的水田,始终让他们牵肠挂肚。
水田,让苗族人坚信,失望前面有希望,艰辛过后有欢乐,付出总会有收获。水田,让苗族人坚信,那是苍天的恩赐和祖先的庇佑,那是子孙后代生存繁衍的根基。有了水田,他们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旺,越来越火。
水田河,源源不断地流淌大地的乳汁,把一坝子稻田喂养得丰姿妖娆,从未让耕种它的苗族人失望过。狂风暴雨、天干地坼、虫侵病袭,怎样折磨,怎样煎熬,水田河都能帮助苗族人有效化解,渡过难关,确保播种与收割,呈永远的正比。
那一坝水田,总是让苗族人早早就醒,天黑了还舍不得回家,一年到头,忙个不停。春雨绵绵,他们抢着犁田、耙泥、播种、插秧;此时,连喘气时间都没有,有什么想法都得先放一边。夏日炎炎,他们下到田里打药,蹲在田坎边割草,或沿着沟渠查看一下田水;此时,活儿不多,心思却上下翻转,时刻盼着风调雨顺,无害无灾。秋风阵阵,欢笑声与割禾声、打谷声交织在一起;到此,所有的苦和累,都烟消云散。待到寒流滚滚,冬雪皑皑,萝卜、白菜、油菜、甜菜,一窝蜂长起来时,还有什么事比这更让人舒心了。
四季轮回,劳作不息,这坝水田真的让苗族人闲不下来,只要河水不断,哪怕耕种到天长地久,苗族人也愿意。
凡到过水田河的人,总疑惑如诗如画的水田河,是不是有神仙居住。其实,不用疑惑,真的有神仙在此进进出出。
清晨,常有仙女成群结队从吕洞山上腾云驾雾来到水田河上空,舒袖长舞。水田河的云雾,随着仙女们舞蹈的动作、力度的变化而变化,有时,好像赶着羊群,滚滚而来,又匆匆而去;有时,像覆一层厚厚的棉絮,一动不动,状若生根。是不是仙女飞天了,雪白的纱巾还挂在半坡中,薄如蝉翼,风轻轻一吹,就无影无踪了;是不是仙女散花了,千朵万朵落到山坡上,就连漫山遍野的梨花、李花,也不敢与之比多、争白。
傍晚,赶在太阳落山前,仙女们沿着西边的山脉,抛洒一团团羊绒似的白云或浅淡的灰云。接着,忙给云团涂脂抹粉,云团的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艳,由淡黄、褐黄到粉红、瓦红,不断变幻。当太阳一个跟头栽下山去,整个天空,天底下的山脉、河流、稻田、村镇全都笼罩在红彤彤的霞光中。水田河落日的场景,从此,萦绕在人们的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平日里,水田河乘着巨轮,在崇山峻岭中劈波斩浪航行。因有两条高耸入云的山脉在两侧守卫,强力抵挡外面的狂风恶浪,水田河才得以日复一日,在田坎边、山脚下、寨子旁、镇场中,悠闲流淌,犹如一幅田园山水画。画中的风景,随着时间的渐变,呈现出不同的意境。万物生长的日子,水田河倚红偎翠,扭腰弄肢,无比惬意。生机勃勃的时候,绿叶、绿草与绿秧,排山倒海袭来,带点浑黄的水田河,仿佛流在一张绿毯上,非常醒目。当大地染上五颜六色后,水田河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尽力缩小身子,给晒簟和稻草留出一片片迎接阳光的空地。天寒地冻了,苗族人坐在暖烘烘的火塘边,总结当年的收成,划算来年的生计,而水田河一如既往地流着,再寒再冻,它也停不下,不能停。
与河水一样停不下来的,还有停不下来的苗歌。从镇场、村寨、田边、地头、山坡和河滩,随时随地飞出来。水田河的苗歌,悠扬而婉转、缠绵而清脆、狂野而火辣。对苗族人来说,唱歌与吃饭同等重要,劳动时唱,空闲时唱,走亲访友时唱,赶节赴会还唱。而最撩拨人心的,是水田河边那一首接一首的情歌,从太阳升起唱到月儿落山,从这一辈子唱到下一辈子,只要河水不干,就会世世代代唱下去,直到海枯石烂。
与唱不完的苗歌相同的,还有赶不完的镇场节会。每逢农历“五、十”,苗族人放下手里的农活,成群结队沿着河谷、山坡中那一条条曲曲弯弯的大路小路,汇入水田河镇中的一条既通车,又赶场的“L”形水泥街道。一两里长,三四丈宽的街两边,木房、砖楼夹杂,旧房、新楼相间。赶场天到了,所有楼房的门面全部打开,里边的南杂百货应有尽有,餐饮小吃五花八门。没有门面的小货郎、背笼客和乡里人,索性在大街上摆摊设点,就地做起买卖。人山人海、来来往往,挤成一条长龙;吆喝声、讲价声、汽笛声,搅成一团乱麻。赶场天要穿过水田河镇,还真有点费劲。
要是挑葱会、四月八、赶秋节和苗年节到了,那隆重而盛大的场面不是赶场天可比的。这天,苗族女人从头到脚,银光闪闪,浑身上下,花团锦簇,美得让人眼花缭乱;苗族男人,经过精心修饰后,人人容光焕发,走起路来昂首挺胸。这天,男女老少拉起腔、扯起呜,如潮水一般,向镇街、镇道、河滩、田坝涌去。比赛打鼓、唱歌、舞拳、弄棍的场子,被围得水泄不通,无需去评,谁获得的掌声、欢呼声最响、最亮,谁的表演就最精彩。还有上刀山、下火海,吞竹签、嚼碎碗,看得人惊心动魄,屏息静气,当看到表演者毫发无损退场时,才“哇”的一声发出惊叫。
当人们看得如痴如醉的时候,年轻男女挤眉弄眼,神色早已不对头了。原来,他们在向意中人频频发暗号,对上号后,双方使劲挤过人群,互相靠近。最后,趁人不注意,手牵着手悄悄溜到场外,往水田河上游或下游的狭湾里钻去。不久,甜蜜蜜、火辣辣的情歌就在水田河上盘旋。一阵接一阵,终年不散。
又回到唱歌的地方,又看见朝霞和晚雾,又去镇场上赶节赴会,不知如今的她在哪个地方,水田河依旧流景又流情。
来源:团结报
作者:龙清彰
编辑: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