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下坝河上放排人

来源:团结报 作者:下坝河上放排人 编辑:易果 2018-04-09 10:01:59
时刻新闻
—分享—

  下坝河上放排汉,不怕九湾十八滩。

  要死他就面朝天,不死那就万万年。

  这首放排歌道出了放排汉不惧生死的坦荡襟怀,同时也道出了下坝河的复杂与凶险。

  我对放排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刻骨铭心。

  放排是一种体力活,我们当地有句俗话,说人生有三苦:抬岩、放排、挖生土。这话一点不假,放排不但要力气好,而且要胆大心细,眼明手快。当然,放排的先决条件是要有河。

  巍峨绵延的灵角山地处武陵山支脉的西部,那里峰高岭峻,林麓幽深,溪流纵横,终年云翻雾涌,神秘莫测。在灵角山地区盛传着一句俗话叫:“灵角山的斑鸡未见过春秋。”这话是讥讽人长期待在大山里不知外面的世界,没见过世面,也是说灵角山太大了,太深了,使人不易走出去。

  下坝河就发源于这巍巍灵角山,它由两条小河汇合而成。两条河流在家乡保靖县普戎镇下坝寨前合成一股,缓缓东流,最后注入酉水河。它的上游水势平缓,萦回如带;它的下游溪沟纵横,水急滩险,两岸多为喀斯特地貌,溶洞众多,风光旖旎。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上世纪八十年代时,我们寨上还没有通车路,下坝河就成了我们去县城卖木材的唯一交通要道。

  要说放排——苦是苦,但收获也大。那时,一排杉木最少也能卖个大几十元,多的有两三百元。最关键的是借着放排的机会还可以上县城胡吃海喝,疯游闲逛一回。每到涨水之时,县城河码头边的旅馆、饭店、茶楼就忙得不亦乐乎,里面全是放排人。他们三五人聚在一起推杯换盏,吆五喝六;有的围在一起摆龙门阵扯牛皮大话;有的靠在墙角闭目浅眠,养精蓄锐……平日里老实巴交刨土坷垃的他们也只有这时才敢理直气壮地拍着胸脯,说:“老板,再来一盘猪蹄子,半斤苞谷烧!”全然忘了放排时的艰辛劳累,危机四伏。

  刚分田到户那年我才十五六岁,还不会放木排。其实我早就萌生了放木排的念头。通过和堂哥在排上一来二去地玩了几回后,我渐渐熟悉了放排的程序和水路;再加上四年耕田犁地的艰苦锻炼,我自认为早已磨掉了身上的书生气,有几把子力气了,于是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自己放木排!

  那是一个碧绿娇艳的夏季,雄奇苍莽的灵角山还笼罩在朝阳的幽光里,黎明前一场暴雨刚过,寨子前的下坝河渡口就沸腾开了——滚滚洪流的河里到处是扎木排的人,有的婆娘儿女一齐上;有的父子爷孙一齐上;有的哥兄老弟一齐上……

  我和二弟也在河里忙得不可开交,打水眼、扎穿杆、绑缆索……最后总算把十多根杉木条归拢在一起,扎成了一艘木排。一切准备就绪,我望了一眼从苦列鸡山上冒出头来的太阳,对二弟说:“好了,走吧。”说完我拿起一根一丈多长的青竹篙义无反顾地跳上了排头。放排这活动作不能太慢,如果洪水一退就放不动了,所以抓住时机是关键。

  河边的山上,鸟儿不安地在叫唤:“下坝河——下坝河——”声音低沉而单调。河里那些为自己家放排帮忙扎排的大伯小叔、嫂子婶婶们见我们就要放动木排了,都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我们,其中的含意不言自明——你兄弟俩行吗?我望着前面洪水滔滔的河面,也不由打了一个寒战,站立的脚禁不住抖动了几下——毕竟我这是第一次放排,心里没有底。以前虽然跟堂哥在排上玩过几回,但都是由堂哥撑的篙。放排关键要会撑篙,撑篙就像是船上的掌舵人一样,要熟悉水道,要能绕开那些明礁暗石,稍有闪失就会翻排,甚至有生命危险。所以,撑篙之人要胆大心细,眼明手快。

  二弟见我有些心虚犹豫,就对我说:“我来吧。”

  二弟虽然也是第一次放排,但他以前也见过;再说要论胆量他比我大,我这人谨小慎微,优柔寡断;要论身手,我也不及他,他灵活好动,身手敏捷。我犹豫片刻就把竹篙递给他,但不忘记问:“你行不行噢?”

  二弟毫无畏色,接过竹篙在排头站定,若无其事地说:“怕什么!”然后一挥竹篙撑开了木排。眨眼间,木排载着我俩就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入波峰浪谷中。顿时,只觉水声震耳,旋风四起,在扑面而来的怒涛里,二弟手握竹篙左挥右舞,前点后撑,时而在波光安详的深潭游走;时而在礁石密布的激流里绕行,那动作娴熟得跟老放排工没有什么两样,我提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心里窃喜:原来他好家伙噢!

  河水翻波,浪花飞溅,我坐在排上好像腾云驾雾一般,两岸的景物在呼呼的风声中往后一掠而过。很快,穿洞、凉风洞、黑洞、两岔滩、头滩、老虎滩等等,都被我们甩在了后面。将近中午时,我们驾着木排顺利地来到了连二潭。

  这连二潭位于下坝河的下游,它由两个紧紧相连的狭窄深潭组成。潭的两边峰峦险峻,悬崖绝壁切割幽深,犹如鬼斧神工,其间蔓藤垂拂,危岩悬瀑。抬头望天,只见一线碧空在乱云中飞渡,使人觉得整个山水都在晃动。河边的丹岩怪石间遍生着一蓬蓬的芭茅水竹,那中间夹杂着一簇簇的野生水仙花,微风一吹轻轻摇曳,更显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木排慢悠悠地在水面游动着,奔流不息的流水伴着河边林中鸟儿的娇啼鸣唱,别有一番情趣,使人有一种置身于世外仙境的感觉。

  正当我尽情地领略着河岸那无限风光时,却看见前面不远处浊浪翻滚,水雾冲天,如刀劈斧削一般的悬崖绝壁间,汹涌的巨浪拍打着山崖,河水轰鸣之声犹如卧龙呻吟,震荡山谷。我的心陡然一紧,知道前面就是有名的险滩蛤蟆嘴了。

  这蛤蟆嘴河口狭窄,宽不过七尺,落差却达二十多米,形成了一条七十度斜坡的激流。再加上另有一条暗河也在此处汇入下坝河,使水势猛然增加了一成。两条河流犹如巨蟒纠缠在一处在河口搅动,使水流形成湍急深险的旋涡,然后以雷霆万钧之势夹着泥沙石块往岩槽里倾泻而下。激流沿着岩槽往下冲出三十多米远后,忽然被一堵石崖硬生生地拦住被迫改向,形成了一个“7”字形的急拐弯,怒涛拍击石崖,浪激冲天,雷鸣贯耳,叫人心惊胆寒,魂魄欲散。更要命的是,在“7”字形的急弯处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暗洞,其形状如张开的蛤蟆嘴,半露半淹,有风带响,无风带哨。它就如潜伏在水中龇牙咧嘴的怪兽,随时准备吞噬一切过往的生灵,曾经有两个放排人在此命丧黄泉,被称为“下坝河上第一滩”。

  我望着眼前犹如九天飞瀑般的急流,抖索着对二弟说:“放飞排算了。”所谓“放飞排”,就是人下排,让木排自己顺流而下。那样虽然木排极有可能被吸入到蛤蟆嘴里,落得空手而归,但可以保住放排人安然无恙。

  二弟稍作犹豫,又是一句:“怕什么!”然后只见他稍稍往后退了一步,两脚呈八字形叉开,就像是钉在了排上一样牢牢站立在排头。他深吸一口气后,毅然挥动竹篙撑开木排往急流中飞驰而下。木排就如离弦之箭,眨眼间就到了那堵黑森森的石崖前,只听“当”的一声,二弟迅速有力、恰到好处地一篙点在了石崖上。当我正暗自为他这一篙叫好时,只听“咔嚓”一声惊心动魄的声响传入我耳里,我吃了一惊一看,原来二弟手里的竹篙已断成两截!眼看木排失去控制,就要被吸入黑咕隆咚、冒着黑烟的蛤蟆嘴,在这万分危急时刻,我情急生智,一个纵步跨到木排的外侧坐下,并使劲往下按,使整个重心落在了木排的外侧,这时二弟也及时地利用手中的半截竹篙再次撑在石壁上,终于使木排掉转方向,避开了这生死一劫。

  就在兄弟俩相对一笑,暗自庆幸时,意外再次出现:二弟虽然利用半截竹篙撑开了木排改变了方向,但木排掉头时还是在石壁上轻轻一擦而过,由于水流太急,就是这轻轻的一擦使木排发出“咚”的一声响,二弟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左脚踩进了木排的缝隙里,他使劲地拨了拨,然而无济于事。眼看木排就要下第二道险滩了,那里水流湍急,礁石密布,这时要停住木排已经不可能了,但如果再不拨出二弟的脚,就会被水里的乱石搓得粉碎。千钧一发之际,我没有丝毫犹豫,冒着被急流卷走的危险跳进了齐腰深的水里,拼命解着木排尾部的钢缆……如山一般的波浪拍打在我的身上,好像要把我撕个粉碎。我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和洪水拼搏,最后终于解开了绑在木排尾部的钢缆,我猛吼一声用两臂奋力分开排尾,终于使排尾呈“八”字形叉开,二弟趁机拨出了脚,转危为安。那一刻,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兄弟之情。

  当我懵懵懂懂回过神来时,发现木排已行走在水平如镜的河面上了,那些急流险滩再也见不到了。我松了口气,知道这里已是此行的终点站了。这是一个建在城郊的大水库,水坝上有一座发电站,岸边的码头上有县木材公司的人在那里专门收购木材。这时所有的放排人都陆陆续续在这里汇合了,每个人身上都湿漉漉的,有的敞胸露怀,有的打着赤脚,有的只穿草鞋;有的臂上带伤,有的膝盖红肿,都像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的样子。大家都是一个村的,彼此打着招呼,隔着木排交谈着,显得格外亲热。胜利在望,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悦,有的甚至还扯起嗓子唱起了山歌来,一阵阵欢歌笑语打破了河里的平静。

  记得,那一排木材卖了一百三十多元钱,第一次拿那么多的钱,我做梦都在笑。后来,我又放了好几次排,可一直不敢撑篙,都是二弟撑篙。

  再一次来到家乡的这条河时,已是二十多年后的丙申年了。新年来临之际,趁着难得的春节假期,我一个人沿着下坝河行走。冬日的下坝河,寒风凛冽,凄清肃杀,昔日那繁忙的景象早已不在。自从通了村公路、时兴打工后,这里就沉寂下来了。更为重要的是,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家乡对山林对环境尤其看重,早已不许乱砍滥伐,自然放排也就成为历史。踩着冰凉刺骨的河水,鸟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叫唤声传入我的耳里:“下坝河——下坝河——”它们叫得是那么的辛苦,好像要向世人诉说一个久远的故事。这一声声叫唤又勾起了我太多的回忆,一张张熟悉的放排人面孔又在我的脑海里闪现……

  田兴旭

来源:团结报

作者:下坝河上放排人

编辑:易果

阅读下一篇

返回中国保靖网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