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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土的儿子

来源:团结报 作者:洪贵忠 编辑:易果 2018-06-15 09:0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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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标题:—— 谨以此文献给祖父及天下所有的父亲

  

 

  祖父的犁耙 石健 摄

  洪贵忠

  我越发觉得祖父是一位勤快本分的农夫,称得上是田土的好儿子。在我翻了四十岁的坳坳过后,这种直觉愈加坚定和清晰。而实际上,祖父离开我家已二十五度春秋,他去世的那一年,我十六岁。

  米塔溪两岸多半是靠村靠水近便的稻田,依偎着几个苗寨。百来年前,曾祖父举家从河谷上游几里外的仁伍村迁出,搬起坛坛罐罐首先来到老茅坪安家落户。老茅坪离葫芦寨圩场又近了一些,只有四里路。后来小寨子发展到了十几户人家,变成了排香村的一个村民小组。

  上世纪土地改革时,排香村有两户被划定为地主,八家被划分为富农,曾祖父是其中的一个富农。一户叫龙阿发的人家拖儿带女从古丈搬迁来米塔溪时,地无一块土无半垄,曾祖父匀出两分地让他做屋场,每年收两斗绿豆作为土地租金。两斗绿豆二十五斤,按现在市场价每斤五元算,计一百二十五元。如今看来这点地租不是很重,大家将房子竖到一起才闹热,年深日久,生疏的地方就变成了家乡。我们共产党的新政权建立后,大寨子上的贫农华营同志给阿发讲,现在全国解放了,你再不用每年向巴珍缴那两斗绿豆了。巴珍是我曾祖父的小名,他没有挨过“苦日子”的煎熬,离世时五十零点。

  脑门泛光,头发没几根,这是祖父留给我的印象。大冷天的,好些苗族老汉用青黑色的手帕缠头御寒,而祖父却从来没有,但穿的对襟衣和接腰桶形大裤,与他人又别无两样。祖父小时候在中心乡的金洛河姑妈家寄宿读书,姑妈家一年大概有百把挑谷子的收成。高小毕业考试那天,祖父穿上了家人特别缝制的土布新衣,哪知他没有走进考场,也不晓得钻到哪个草窠玩耍去了。

  祖父,生来就要做种田种土的接班人。

  等到“富农”的帽子被摘掉,祖父犹似焕发第二春,虽然他已经上五十岁了。祖父是种田种土的行家里手,单说筑田埂一项,便能望见一个田把式几十年练就的硬功夫。只见那新鲜的泥坯覆盖在老田埂上,像整齐的瓦楞一样,边线似弹过的墨线。被耙齿勾勒出的凹凸有致的印痕,熨熨帖帖地顺延过去,几杆烟的工夫,一条四五丈长的仔田埂便蜿蜒在农人的视野里了。

  收工回家时,鸡已进笼天色麻黑,真是累了一整天。火塘刚烧过大火,从麻麻皱皱的一层新灰便可看出,但此时仅剩几个蔸蔸摇着火舌,恍恍惚惚的样子。锅儿鼎罐,祖母的酸口坛随意地待在一旁,祖父眯着眼,在嘎嘣嘎嘣地嚼着黄豆子。无人打搅,喝点儿小酒解乏,唇齿间轻微的滋溜声表达着心意的满足。

  先前有几年,祖父从田里洗脚上岸,绕葫芦团境的寨子转趟子,做起了捡瓦的手艺活儿。所谓的捡瓦就是把木屋陈年碎裂的瓦片清理掉,再添加完好瓦片,理顺,补充瓦面,以防漏雨。捡瓦虽然也算一门手艺,但做起来脏、累、险,因此没有几个人愿意干。钱在苦处,脏和累都不在话下,上了屋顶祖父步步踩稳抓牢。过了一段时间歇息回家,他总会拎上一条两三斤重的颤悠悠的新鲜猪肉,仿佛对捡瓦的门路挺满意似的。捡瓦让祖父挣得了一副百年后安葬自己的“老屋”,那是他走到古丈广坝集场上盘下来的,乌漆漆的一口杉木棺,好板材。

  满六十岁后,祖父不再捡瓦,却背起铺盖上龙洞坡平整土地去了,谁也劝不住,哪个的话都不爱听。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家里人不放心,看着他一步步爬上坡的背影,大家摆起了脑壳,莫奈其何。

  河里人都晓得龙洞坡上土好,肥且耐旱,栽包谷收包谷,种黄豆收黄豆,真是天赐厚土。葫芦河坝坪倒是有几片亮汪汪的稻田,但旱土差老火,土质薄不禁旱。六月间刺喇喇的日头几漂舌头,不用十天半个月,刚抽穗的玉米秆缩身了,亮油油的黄豆叶枯蔫了,大大影响了坐果。心田生起旱涝保收的希冀,于是河里人都抢着去龙洞坡上种地。“龙洞”坡上得名的缘由是台地天生一个深水潭,上百亩的水面长年绿幽幽的,山里人怕此潭有真龙潜伏,故称它为“龙洞潭”。

  台地方圆十里,三面断壁,分布有大小龙洞及坐锅潭等三片好土,每片都有上千亩,够庄稼人翻来覆去种几回了。台地开阔,光照充足,一到冬日则苦寒异常。河里一日雪,坡上半月冰,冻雪坚冰却有利于泡软泡松泡熟闲土。赶在霜前上坡把土深耕一回,是河里人每年种地须完成的最后一道工序。

  朔风呼呼地刮过山野,雪花簌簌地扑向大地。坡上万物归于沉寂之日,即是祖父挥舞锄头挑起担子大干之时。赖以窝身的茅棚搭起来了,三条腿的石灶垒砌好了,几副撮箕就地取材用山里的毛竹编妥了,他开始了以山为家的日子。一根钢钎几把挖锄是镇上的铁匠锻打的,一袋米半袋黄豆子,是叔叔背上来的。基本的物资供应具备了,趁着余年的力气,祖父决心整理坐锅潭一处三亩多的旱土,力图将边边角角起起伏伏的零星散地刨刷成一整块。一展平的地块,不仅看起来顺眼,最重要的是耕种方便,譬如犁地时少些转弯抹角,省了很多力气。

  一锄一锄地挖,一挑一挑地运,一口一口地吃。整整干了两个冬天,地块已平整妥帖,达到了一展平的要求,年份已是1991年,我上了初中一年级。放寒假时,有次和叔叔上山输送给养,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钻进茅棚里我还觉得蛮有味道,无论如何都体会不到山风有多吼,寂寞有多深,清寒有多苦。更不可理解祖父下如此大的决心费这般大的力气整那些地干什么,能起多大的作用。

  1992年的冬天,祖父又开始平整河边的一块自留地。岩包包尚未削平,身体就垮掉了,在镇医院治疗不到十天,费用很快告罄,不得已回家干挨。恰好碰上周日,父亲让我去医院照看爷爷。刚坐上一会儿,祖父就叫我离开去学校上晚自习,那时他知道我的学习成绩已然爬到了年级的第一名。

  一日日挨到八月秋收,祖父无力地抛却了恋世振作的心,撒手忘川河。又是一年金秋,我去吉首民族师范学校上学,那些年我家是寨子里最穷最老火的一户,几十年的积弱积贫,已经让一个家庭濒临绝境。读师范的最后一个学期,父母的力似乎快要用完,四处借钱触眼酸,不得已便狠心让十八岁的大妹来吉首帮饭店洗刷碗筷以给我挣生活费。最深的夜往往预示着黎明的曙光即将透露。1997年,我毕业分配了工作,第二年过完春节,拿着我攒下的五百块钱,大妹走出家门南下深圳打工。

  祖父吃苦耐劳的基因,流淌在叔叔和父亲的血液里,也流进我的血液里。叔叔在葫芦圩场经营着一个小门面,一边兼顾种阳春。前两年回老家教书见过父亲培植的黄金茶园,每一处边坡田坎的刺窠芭茅都被割除殆尽,茶园和山林界限分明。儿时的我是父母的好帮手,放牛,打柴,插秧,割稻,收包谷,样样能干。等到进葫芦二中求学后,我劲儿只往一处使,一门心思啃书本,不声不响不贪玩,不和别人比安逸,于是学习成绩只见往上升。

  我都没有想到自己也离开了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从此开始了心的流浪。见了一些人和事,也撞了南墙碰了壁。人生四十,若有所悟,以为祖父是在用无声无息的劳作来劝勉他的儿孙:人这一辈子难免会遇上波折,困境,如果真的遇上了也不用害怕,不必灰心,勤劳不停歇的双手也许会助你走出困境走向光明。

  其实我们都是田土的孩子,都有责任善待田土,善待勤劳善良的人儿。

来源:团结报

作者:洪贵忠

编辑: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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