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子
我最初接触“白河”这两个字的时候,是在沈从文老先生的小说《边城》里看到的,沈老先生在《边城》中这样写道:“那条河水便是历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做白河……”“白河的源流,从四川边境而来,从白河上行的小船,春水发时可以直达川属的秀山……”,从此,我对酉水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幻想着某一天也能为养育我的母亲河写点什么。
其实,关于白河的源头争议颇多,如今大家一致认同的是“酉水三源”这个结论,既北源出自湖北宣恩,中源出自重庆秀山,南源出自贵州松桃。中源和北源在重庆与湘西龙山县、保靖县接界处会合,流入湘西。最初的几十公里理所当然地成了龙山、保靖两县的界河,顺河而下,到了一个名叫雅鱼的小村庄才折向东南,完整地流入湘西保靖境内。至于南源,才是沈从文老先生在《边城》中所描述的酉水河,她流经边城茶洞,流经花垣县城,在保靖境内的陡滩直接注入白河主流。
虽然,我生在酉水河畔、长在酉水河畔,对酉水河的了解却不多,只能谈谈自己对白河的一些粗浅的印象,一些白河在保靖县及周边流淌时留给我的印象。
(二)入湘
白河流入湘西之始便成了龙山和保靖两县的界河,当然,这界河或许是近代划分的,也或许一直都是两个不同辖区的分界线。而今,在白河刚刚流进湘西地域的时候,河的北麓是龙山县的里耶镇,南麓则是保靖县的清水坪镇。清水坪镇名不见经传,而里耶镇却是名动四野。公元2002年,在里耶镇的一口枯井里发现了一枚开启秦王朝大门的钥匙——里耶秦简。于是,我首先得到了一个信息,里耶镇在两千多年前当是保靖的辖区,因为,这洋洋数万卷秦简是迁陵县的县丞所留下的官方文书,而保靖县在古时候一直叫做迁陵县,甚至,今天的保靖县城关镇仍然叫做迁陵镇,这个名字能从两千多年前一直沿用至今,自有她厚重的历史底蕴,当然,这些仅仅是我个人的猜想罢了,里耶究竟属于谁的辖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里耶因白河的存在而存在,白河养育了里耶是不争的事实。
唐朝诗人李白曾谓叹蜀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那时没有公路和汽车,除了马车就只有步行,而蜀道上或许连马车都难以行驶,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说诸葛亮发明了一种名叫“木牛流马”的运输工具,我想“木牛流马”应当只是相当于现在的独轮推车,仔细思考,也只有独轮推车才能在艰难的蜀道上行走自如,而那推车仅仅只能作为运输工具。所以,舟船才是那时人们的一个重要的交通工具,而白河正是联系湘、鄂、川、黔的一条重要通道,于是,白河进入湘西之后的沿岸便有了许多重镇,也有了无数个码头,在这些熙熙攘攘的码头上自然也会有无数个悲欢离合故事在不断上演。我站在这些拥挤的码头上目睹了历史朦胧的脊梁,以及他在这里留下的一道道坚实的脚印。
(三)秦井
两千多年前的里耶镇正是一个重镇,秦始皇或许把迁陵县的县城定在了里耶的周围。迁陵县的县丞在始皇帝的统治下,战战兢兢,虽天高皇帝远,却也不敢怠慢,所有的官方文书皆做得一丝不苟,连一些日用的账目也记得清清楚楚,等待着始皇帝随时传阅。始皇帝当然没有时间去看一个小县丞的日用记录,他有许多军国大事要去思考,于是,那些写在竹简上的记录被县丞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官衙的书记室里,而且,每天都有一名小官吏用一块橘黄的丝巾去拂拭竹简上的灰尘。
用“高压、苛政”来定论秦始皇的为政毫不为过,那么,他治下的百姓当然也没有幸福生活可言。为了生存,他们定然会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只是众多起义的百姓中影响最大的一个例证。
那应该是一个漆黑的夜晚,白河边上的乡民不甘始皇帝的欺压,一个平时颇有名望的乡农,或姓彭、或姓王、或姓向、或姓田的登高一呼,从者趋之若鹜,趁着天黑,已攻上了县城的码头,正朝着官衙冲来。县丞是个胆小羸弱的人,也是个存有侥幸心理的人,他知道自己唯一的出路就是赶紧逃走,但他还想着再回来做他的官,那么,那些珍贵的文献资料是万万丢不得的,于是,他果断下令,把数万卷的竹简全部扔进书记室门外的几口防火井里,再推倒书记室的泥墙,把水井堵死,匆忙之间,衙役们把县丞的小儿子每天背诵的九九乘法口诀表以及一些尚未使用过的空白竹简也扔进了井里,一直保存到了今天。县丞是亲眼看着衙役们把古井封好后,才卷了细软、带了官印,仓皇出逃。
县丞这一走,就没再回来,因为,起义的乡民们早就控制了所有的舟船,在那时的湘西大山里,没有了舟船就如同被砍掉了双腿,为了争夺一条生命之舟,县丞和他的衙役们在县城的码头上与造反的义军们激战了一场,当然,战斗的时间并不长,养尊处优的县丞和他的家人、衙役们瞬间便全军覆没。
这次起义是一次意义重大的起义,虽不是轰轰烈烈,但给后人们却留下了一把开启秦王朝大门的钥匙,可惜,历史没有记住这个没有星月只有呐喊的夜晚,仓促间,县丞也没有把这次突发的战事写进他的竹简里。那晚,愤怒的义军杀光了所有的官差,一把火把官衙烧成了白地,于是,被县丞埋藏在防火井里的数万竹简一直沉睡到了公元2002年,而这数万的竹简能让今天的你我一抬腿就能走进两千多年前的秦王朝。
(四)里耶
白河河面宽阔而湍急,河水清冽,遇水势稍缓处,似一匹光洁的绿色丝绸随山势舞动,水面上偶有三五只渔舟或顺流或逆流悠闲而过,如王维、米芾的水墨画一般清淡可人。河中的渔产丰富,有鲤鱼、草鱼、鲫鱼、桂鱼、鲶鱼、团鱼、白鳝等等,取之不尽,在浅滩处的河岸边,常能见到一种通体透明的小鱼儿来往穿梭、悠闲自在,河的深处自然是大鱼们蛰伏的地方,偶尔只听“哗啦”一声,一条不知名的大鱼跃起尺多高,再没入水中,不见了踪影。白河两岸多为崇山峻岭,而河畔山脚但凡有地势平缓处皆有人类历史的痕迹,从已出土的文物、化石中可以把白河的历史追溯到一百多万年前,也许还会更早一些。我相信,如果把历史再往前推几百万年,这里也不会是寂寞的。
里耶、清水坪成为历史重镇是必然的,这里是白河进入湖南、进入湘西的入口,这里地势平坦宽阔,渔猎耕作皆不乏优越的自然条件,但这里注定不能成为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因为这里自古以来便是联系湘、鄂、川、黔的交通要塞,这里物产丰富,人烟稠密,出川入川的大小船只皆要在此停留打尖,直到白河的河运慢慢退出历史的舞台。清水坪没有里耶名声响亮,但她和里耶只有一河之隔,河边的渡船无数,而且,在清水坪也发现了汉代的古城堡遗址,所以,我相信在秦汉时期,这里定是一个繁华的城池,是一个完整的政治领域。
而今,白河上虽少了河运的船只,但却多了渔舟和游船,我泛舟河面,任清凉强劲的河风吹拂着我的头发和衣袂,心中不无惬意。抬眼望向两岸广袤平坦的里耶和清水坪,仿佛自己已行走了几千年,匆匆赶到这里,只为了弃舟登岸,来这里打个尖,把心底沉重的行囊卸在里耶河街的某处,再与两千多年前的秦人一起对酒当歌。
我曾在改革开放初期去过尚未开发的里耶古镇,我无法忘记那时那些朴实的繁华,拥挤的河街码头、圩场上攒动的人头、简朴的商店、乡民的小摊等等,都给我留下了深深的记忆,当然,印象最深刻的当数乡民的小摊了,摊子琳琅满目,山货、水货、土货;狐皮、狼毫、团鱼以及土家手工制作的竹器、木器、石器等,应有尽有,只是,当时的这些普通商品而今已悄然而绝,在今天的里耶古镇上也再觅不到了。
里耶古镇在发现了秦简之后便开始了开发、保护和维修。古老的河街旧巷保存得还算完好;新修的河堤厚实绵长;古朴的民居按照土家的风格被修缮一新;秦简古井和里耶博物馆也正在修建之中,而今,这里可谓是风景优美、富裕繁华,只是再也不复往昔的风韵,再也不是我所熟悉的里耶古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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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比耳
离开里耶镇,船行十几公里后,进入的是白河边湘西的又一个重镇——比耳。
比耳虽是重镇,码头却比不上里耶和清水坪气派,但自有一种小家碧玉的典雅,一条窄窄的石板路迂回着向上延伸,逢三、八圩场时,从船上下来的赶场人一溜曲折上去,人挨着人、背篓接着背篓,大人小孩吵吵嚷嚷,独有一番风味。从码头向上不多远,便走进了比耳河街,从前是一色的青石板街,也不甚宽,现在铺了水泥路面,但街道的形状丝毫没变。街道两侧是古朴的土家民居,木板黑瓦结构,冬暖夏凉,舒适宜人。
顺河街再往前走,转两个弯,路面突然开阔,这便到了比耳新大街,也就是比耳圩场交易的主要场所。比耳特产是竹制品,比耳人心灵手巧,做出的竹制品比别的地方要漂亮精致得多,听说多年前,比耳的竹制品还远销海外。如今的竹制品已很少出现在比耳的市场上了,随着塑料制品的泛滥,竹制品渐渐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若有机会走进比耳的某个普通民居,或会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一件或几件陈旧但依然精美的竹制品被它的主人遗弃在哪个角落里。
我对比耳人最大的印象便是两个字:热情,而且他们的热情会让你无法拒绝。无论是熟悉的本地人,还是陌生的外乡人,只要遇见比耳人蹲在自家门槛上吃饭的时候,总会招呼你去他家吃饭,如果你稍微流露出还没有吃饭的意思,那么比耳人会死拉硬拽地把你请进他家吃上一顿,尽管他们只有粗陋的农家小菜招待你。
比耳的小吃也颇具特色,比耳人最喜欢的小吃只有两样,一是粑粑,二是米豆腐。米豆腐没什么多说的,跟电影《芙蓉镇》里刘晓庆卖的米豆腐差不多,只是比耳的更原始、更简单,放点酱油、醋,再放点辣椒(比耳人称辣椒为海椒),搅拌均匀,就可以吃了。比耳的粑粑就不简单了,种类繁多,像“耳糕”、滋粑、粉粑等。春节当然是做糯米糍粑和团馓,清明节一般做的是野菜蒿子粑和粉粑,四月八和端午节做的都是粽子粑和粉粑。只是,在端午节里,有的人家还会杀猪庆祝。这些食品对比耳人有着无尽的诱惑,当然我是吃过这些粑粑的,很有乡民自然淳朴的特色,别有一番滋味。
离开比耳时,我的心情颇为沉重,那些强悍的土家汉子以及他们年青的妻子为了让他们的长辈及儿女过上更舒适的生活,背井离乡,外出务工,把曾经有小南京之称的故乡扔在白河之畔,任她荒芜,一去数年、十数年不曾回家,更让这个国家多了一个新颖的词汇:留守儿童。
白河从不曾停歇,数百年、数千年、数万年,甚至上百万年都没有停过一秒钟,她冲刷着岁月、冲刷着历史,她把那些长长的忧伤和沉重的思绪冲刷得没有了棱角和个性,让曾经的繁华变得麻木不仁。当白河把我带离比耳的时候,我的思想却没有麻木不仁,我把自己的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那简陋的河街码头上,任白河转了无数道弯也阻挡不了我留恋而锐利的目光。
(六)隆头
隆头是白河流经保靖地域的最北端了,河的南麓是保靖隆头,北麓则是龙山隆头。无数年前,我想这里应该也是一个完整的镇埠,是后来行政区域的划分,把它强行地一分为二了的,这样的划分,让本来亲密无间的乡民来往日少,逐渐变得生疏直至陌生。
从地理位置来看,隆头在蛮荒时代定是个能与里耶、清水坪媲美的重镇,因为几乎穿越了整个龙山县的白河支流洗车河在这里与白河交汇,那么,洗车河沿岸的龙山县居民是否也是通过洗车河过白河,再通过白河走出湘西的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是再明白不过了的,我几乎能看到那些淳朴的乡民们来往穿梭在洗车河和白河之间,精悍的土家汉子赤着古铜色的臂膀与险滩激流作殊死的搏斗,搏斗中,他们的脸上总是带着一些凝重和淡淡的微笑,因为,他们从不把这点危险放在眼里,谈笑间已过万重山。
古老的隆头码头正是建在白河与洗车河交汇的尖角处,一条蜿蜒的青石板阶梯很自然地顺着两条河流沿岸的吊脚楼层层攀爬着,把来自两条河流的愚昧和文明一步一步带进河街两侧每一个虚掩的木门里,这些愚昧和文明,引导和改变着每一扇门后隐藏着的天地,让他们的日子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渐有了白河坚韧不拔的顽强。
船在平静的河水中缓缓驶过隆头,我没有在新建成的隆头镇停留,远远望去,新隆头的码头两侧,还有一些没有被完全淹没的残房旧墙在白河的波浪中摇曳,我站立船头,默默为他们祈祷,祝福他们在这个平和安详的白河河畔永远幸福安康。
(七)黔山和涅壳赖传说
船在山的夹缝中穿行,时窄时宽,我的步履随着这岁月的船只行走到了白河流域在保靖的一个很重要的村落——沙湾。今天的沙湾并不起眼,只是一个极小极小的村落,零零散散的土家民居或在竹林边,或在古树旁极为幽静地藏着,村落左边有一条清亮的小河从大山里流出,汇入白河的怀抱,村外白河对岸便是沈从文先生在《白河流域的几个码头》中提到过的“杀鸡坡”的侧面,这个侧面的线条很直,却不陡峭。我之所以说沙湾是一个很重要的村落,是因为“杀鸡坡”对面的那座形状奇特的山,也就是倚在沙湾上游的那座山,那山名叫“黔山”。
黔山棱角分明,靠河的一面如同一幅巨大无匹的屏风,刀削般笔直而下,从白河下游远看黔山,这山便似一顶官帽,也似一绽元宝,所以,当地也有人叫它官山。有专家考证,战国时期这里是楚国的辖区。有人推定,楚国设置黔中郡,或许是因黔山而得名。
说沙湾是一个很重要的村落,更因为一个人,这个人出生在黔山脚下的沙湾村,当然,那时候这里也许并不叫沙湾,也许那时候这里是一个很庞大的部落,这个人就是这个庞大部落的首领,他叫涅壳赖。涅壳赖姓什么而今已无从查考了,有人说姓向,叫向大官人,不过,就算我们搞清楚了涅壳赖的姓氏又能有什么实际意义呢?因为我们只要知道他就是涅壳赖,他就是土家族人的远祖就足够了。
传说,涅壳赖少而异相,粗眉如帚、眼如铜铃、双耳招风、勇猛非凡,十二擒狼、十五斗虎,十八岁时,白河上下游的各部落头领尽皆臣服,奉其为各部族首领,称雄一方。奸佞之臣看到后,心生嫉妒,便奏说涅壳赖养息兵马,意欲造反。皇帝的耳目思维当然是被他们所操纵,闻奏龙颜大怒,遂派大军征讨涅壳赖。年轻气盛的涅壳赖毫不畏惧,带领土家儿女奋起抗争,于沙湾河滩上与官兵大战了一场,涅壳赖如同天神一般,手持一柄巨大的石斧,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冲在队伍的最前面,吼声如雷,直取敌人首级,所向披靡。
这一战,只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沙湾的河滩上,尸积如山,血染白河。但是,涅壳赖的石斧虽然坚硬锋利,在他疯狂地砍杀中也渐渐变得鲁钝而沉重,他的身上早已被入侵者的血液涂得赤红,圆睁的怒目仿佛要滴出血来,震慑人心的长啸慢慢变得嘶哑。入侵者的人数越来越多,如白河的潮水般蜂拥而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涅壳赖眼看自己的族人越战越少,心胆俱裂,大声呼喝族人向黔山退去,于是,族人们沿陡峭的山峰,借藤条树枝向山顶攀爬而上,涅壳赖守在山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待族人退尽后,他挥斧砍断上山的藤条,飞身跃进白河汹涌的激流,不见了踪影。因因寡不敌众,这场战争最后以蛮兵失败而告终,白河沿岸被入侵者占领。
涅壳赖失踪后潜入首八峒水下龙宫,跟龙王学习撒豆成兵的法术。一年后,涅壳赖复出,他召集被驱散的土家儿女,与入侵者再次交锋。这一次,他运筹帷幄、胸有成竹、撒豆成兵,只数回合,便大获全胜,收回失地,赶跑了入侵者,重新夺回了土家儿女的地盘。
却说那败军之将回到朝中,自不敢说自己无能,反添油加醋地把民间传说涅壳赖会撒豆成兵的神奇本领奏报了上去,皇帝听后,大惊失色,却不敢不敢贸然进剿。又过数年,皇帝一直对涅壳赖的神奇之术如芒在背,坐卧不安,恰好有北狄造反,有人献计,调涅壳赖和他的土兵前去征剿,皇帝依计。于是,涅壳赖带领他的土兵北上讨伐。当然,最后是涅壳赖大胜而归,皇帝龙颜大悦,遣回了他的部队,独留他在京做官,以防他回到部落造反。涅壳赖在京师呆了几天,无所事事,便向皇帝辞行,欲回归自己的领地。于是,又有奸臣献计,赐给涅壳赖一坛毒酒,一了百了,皇帝从之。在他刚刚回到自己辖地一个名叫龙马嘴的地方,涅壳赖看着夕阳照射青翠山岭的美景,感受强劲的河风吹拂着自己宽阔的胸膛,注目自己熟悉的巍巍群山和汹涌的白河,顿时心怀大畅,豪气冲天,开坛畅饮。御酒落肚,涅壳赖即惨呼倒地,摔死马下。
后来,是涅壳赖的白马把涅壳赖的尸体连夜驮回了沙湾,族人们哀号了七七四十九天后,把他埋在沙湾旁紧靠白河的一个小山丘上,并在他的坟前修建了一座庙宇,那就是流传千古的“八部大王庙”。据说,那庙里的香火不绝,有求必应。后汉陆康伐蛮至此,数战不利,于八部大王庙中向涅壳赖神像祷请相助,果然灵验,再战时草木皆兵,大败苗蛮,因此把黔山更名为武神山。
(八)芭茅寨
白河依然在流淌,如母亲一般,孕育着土家儿女,也孕育着土家文化,而时光亦如白河的激流,冲刷着似箭的光阴、冲刷着土家人民的心灵,八部大王庙倾圯在破“四旧”的洪流下。庙堡上一片凄凉,徒剩满地的残碑断垣埋藏在荒草之间。我站在光阴的岸边,幻想着自己的脚步能逆着光阴的河流走去,让逆流的时光带我去看看那雄伟的庙宇,去聆听法师梯玛的巫咒,再踏上八部大王庙的神殿,燃一柱线香,跪拜在地,虔诚地许下心底深处的一个愿望:还土家人民一个崭新的文明! 然而,白河水与时光的河水一样,终究不会逆流,不到一个时辰,她便把我带到另一个码头:碗米坡镇码头。碗米坡镇以前也不叫这个名字,很久以前,这里只是一个贫穷而婉约的山寨——芭茅寨,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仅仅只是因为这里的贫瘠,那时候,这里遍地是芭茅野草,铺天盖地,居住在这里的乡民生活困苦、三餐不继。芭茅寨这个名字象征着贫穷。
过去的芭茅寨虽然贫穷,但却无比美丽,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曾有几部电影和电视纪录片在这里拍摄外景,于是,芭茅寨便有了小小的名气,也开始有了少许的游客,当然,来这里的游客多是本县人带着外地的朋友前来游玩的。来这里最多的当属艺术家,或画画、或摄影,然后,把这个小山寨的倩影带到千里、万里以外,与那里的人们一起沉醉在这个连名字也想不起的山寨里。
芭茅寨的码头与别地的码头是不同的,也许正是因为这奇特的码头才让那些电影、电视的导演们看上了这贫穷的山寨。码头照样是青石板铺就,很窄,与别的码头不同的地方就是码头是建在几座房子的下面,可以想象,这些房子正是土家最常见的吊脚楼,所有在岸边的船只均泊在吊脚楼的下面,所有登岸的乘客均需从房子下面穿过。
石板阶梯绕了一个“之”字形便上到了吊脚楼的门口,因芭茅寨有了少许游客,这靠河的一排吊脚楼都改成了小餐馆,专门经营本地特产——鲜鱼。白河水流湍急,河里的鱼肉质筋道鲜美,最特别的是这些餐馆的鱼是用白河水来烹煮的,更是味美,所以,芭茅寨的这些小餐馆都流行着这样一句话:“河水煮活鱼”,意思是用白河的水烹煮白河里的鲜鱼当然别有一番风味。芭茅寨的鱼也有特色,一般经营的种类有黄刺骨、桂鱼、角角鱼、飞坨鱼、鲶鱼和马口嘴,这些鱼都是白河里的野生鱼,价格便宜,再用白河的水去烹煮,无公害、无污染,也可算是正宗绿色食品了。一般来餐馆的游客都会尝尝“马口嘴”这种鱼,这种鱼的嘴长得象马的嘴,味美多肉,这里的俗语说的是:雄鱼头、鲶鱼尾、好吃不过马口嘴。餐馆里除了鲜鱼这道特色菜之外,最吸引游客的当属湘西土腊肉,为什么要说是“土”腊肉呢?因为,这是湘西土家人用自己的土法腌制的腊肉。
顺着餐馆门口的石板路再往走不远,就是几十米长的水泥街道了,穿过水泥街道下几步台阶就到了芭茅寨最具特色的小桥——磋比河小桥。这座单孔石拱桥高高地跨在磋比河上面,说它具有特色是因为并不很宽的小桥两侧有乡民摆设的摊点,常年不拆,每逢圩场时,便把要卖的物品摆在摊子上,让本来不宽的小桥变得更窄,于是,这桥上便水泄不通,热闹非凡。过了桥,再上几个阶梯,这才到了芭茅寨的正街——宽约三米的石板街,街道两侧是整齐的木屋,木屋靠白河的一面是参差的吊脚楼,楼里居住的是淳朴的土家儿女,街道两侧的木屋房檐均伸到了街心,遇到雨天,两侧的屋檐水如珠帘般流了下来,相距只有一步之遥。
这条石板街是芭茅寨的主要街道,很长、很单纯,我每次走在这条街道上的时候都会放慢自己的脚步,让自己慢慢去体会那一种古朴、温馨的感受,偶尔,一个身穿土家服饰,背着背篓的山民与我擦肩而过,对我微微一笑,我马上惊慌地回他一个微笑,他却大步向着街的那端走去了,留下我过头怔怔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九)船工号子
“白河多滩,凤滩、茨滩、绕鸡笼、三门、驼碑五个滩最著名……”这段文字出自沈从文先生的《白河流域的几个码头》。
从前,芭茅寨的码头就已经算是一个滩头了,那滩开始的时候还不甚急,再往下走,越行越急,几里水路只瞬间便到了驼碑,驼碑险滩是这个长达几里的河滩最急最险处,河水浅、巨石多,湍急的河流撞在河床的大石上,激起人多高的大浪,只站在河岸边看这河滩就已胆战心惊。面对这样的险滩,任何船只皆只能望河兴叹,往上,上不去;往下,又怕触礁毁船,而这条水路,又不得不走,唯一的办法只能拉纤。
驼碑险滩这一段河道颇为特殊,河道宽敞,两岸边的河水太浅,不能行船,何况两岸陡峭,均无落脚处,那么驼碑的河滩连拉纤也成了奢望。这难题自然难不住聪明的土家汉子,他们在一个枯水的季节,在河道中间修建了一道宽约一米、长约一里的大墙,把河床一分为二,上下的船只各走一半,以防在激流中把握不住方向的船只相撞,而那道墙成了船工们拉纤的道路。
有船、有滩、有纤,必然会有号子诞生。从前的白河船工通常都是穿梭于整条白河的,那么,白河的船工号子也喊唱了整条白河的小地名,而且,来往的船工们皆会唱。在我还是孩童的时候,曾听路过保靖县城的船只上传来的号子,依稀还记得几句:
“砂磨岩嘛
哎嗬
界碑岩嘛
哎嗬
驼碑老虎
哎嗬
战兢兢嘛
哎嗬
……”
小的时候,我听着这天籁之声,常常觉得很可笑,我认为这些粗鲁的土家汉子喊出的这些文字很幼稚,毫不动听,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幼稚的是我自己,那些船工的号子是我们民族的瑰宝,一字一句,皆凝聚着土家人民的智慧。
十数年前,我乘船路过驼碑险滩,我是乘船上行,在驼碑的滩尾处,船老板把船停泊在那道大墙的边上,呼喊一声:是男人的都下船拉纤啊。于是我们纷纷离座,踏上了那道立在河中央的墙,随着众人一起也过了一把拉纤的瘾。我在低头拉纤的时候,眼睛能看到的只有前人艰难的脚步和墙两侧奔腾的河流,此时,我觉得有点眩晕,仿佛自己本就是一名船工,光着膀子、赤着脚,踏着古人踩出的脚窝,洒一路汗水,憋一股子劲道,直往前奔,突然遇到一股激浪,把座船拖得往下一顿,我赤裸的脚掌没能撑住地面,也随着纤绳向下滑了几步,我钢牙一咬,猛然大喊一声:“哟嗬嗬……”然后,脑海里灵光一闪,张嘴高唱出一段自己即兴杜撰的号子来:
踏千滩,冲万浪;铁打的脊梁志如刚;
踏千滩,冲万浪;雄浑的气魄浩气扬;
踏千滩,冲万浪;似水的柔情河中淌;
踏千滩,冲万浪;酉水的汉子好儿郎……
于是,船在我的歌声中劈波斩浪、勇往直前,不再停歇!
今天的驼碑险滩被碗米坡大坝关在了门外,大坝合上闸门,驼碑的滩上便成了无数条细流在缓缓流动,河床到处裸露着斑驳的卵石,似一块破烂陈旧的布匹丢弃在一角而无人问津。我再次走上那道已成为历史的大墙,墙上的脚印依然,却不再光滑,许多地方都已有了残破的痕迹,墙头和墙的两侧也长出了少许凄凄的野草,似乎在告诉我,它已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也许,在无数年后的一次山洪爆发中,猛烈的洪水将把这道浸满汗渍、写满故事的大墙击碎,永远铺陈在河床的中央,直到人们把它遗忘,仿佛这里从来就没有过这道墙。
来源:红网保靖站
作者:王泽礼
编辑: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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