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属猪，忠厚纯善；勤劳朴实，外柔内刚；自幼丧母，未入学堂；聪颖过人，手巧能干；豆蔻年华，守诺嫁汉①；节衣缩食，拉扯儿郎；缝鞋洗衣，泡茶弄饭；割草砍柴，喂猪种田；早出晚归，春耕秋藏；起早贪黑，泡豆磨浆；大小生意，精打细算；勤扒苦做，拼命挣钱；细水长流，划算周全；乐善好施，敬老尊贤；妯娌乡邻，和睦友善；相夫教子，历经风霜；拖儿盘女，耗尽血汗；劳苦一世，暮年大恙；八旬又三，儿孙满堂；寿终正寝，山野长眠。（①：我的祖父与外公在我父亲、母亲小时候，为他们订了娃娃亲）

2017年12月10日，我的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享年83岁。作为最了解、最理解母亲的我，亲手为母亲写了墓志铭。但母亲纯善而辛劳的一生，岂是区区160个字就能囊括的。

我的母亲，与中国千千万万农村普通劳动妇女一样，节俭朴实，勤劳勇敢，平凡而伟大。为了拉扯儿女，为了能让孩子们出人头地，她拼命干活，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

母亲是个很会赚钱的经济人，为了能让全家人生活的好一点，在生产队时期，母亲说服了父亲，主动承包起生产队喂猪的行当；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母亲做买卖、喂肥猪……她把自己会赚钱的本领发挥到了极致，累死累活一辈子，把子女全部盘到最低高中毕业，这在本村本乡是极为少有的。

母亲心灵手巧，干农活麻刷（方言，麻利之意），特别是她做针线活，那真叫一个“绝”。记得我小时候，农村人生活艰苦，买不起鞋子过冬，大家都兴做棉布鞋，母亲做的棉布鞋是全寨人公认的精品中的极品，因此也常常会有人来找母亲剪鞋样（剪出鞋底的轮廓）。

母亲思想敏捷，伶牙俐齿，逻辑思维能力极强。记得我小时候的一个正月，我与二妹去县城给姨婆（母亲的姨妈）拜年，谈话间，姨婆讲二妹吃岩头了，始终长不高，二妹听后很伤心。回到家后，二妹把姨婆的话哭诉给母亲，母亲听后笑着说道：“有什么哭的，你这样对姨婆讲，我没长高是中我娘，我娘没长高是中你们。”听了母亲的话，二妹瞬间破涕为笑。母亲没学过遗传学，却把“遗传学”用得如此之精妙，一句话就能把话语主动权夺过来。上世纪80年代初，田土包干到户在全国范围内逐步推开，我的父母个头小，劳力差，寨上有人戏称，说我家缺劳力，田土分到户后父母迟早会饿死，这句话人传人，最后传到了母亲的耳朵里。两年后，讲这个话的人来找母亲借米，母亲对他讲，你不是讲我两口子迟早会饿死，你还来我屋借米，这人有些不好意思了，杵立了一会正准备走，却看到母亲把米送来了。此时，我注意到，他接过米时流露出来的那种表情，像一个刚犯了大错的孩子。在他临走时，母亲送了他一句话：“劳力差的请人做，劳力强的帮人做。”母亲这句得理不饶人且极富哲理的话，一直镌刻在我的心里，至今让我记忆犹新。

母亲经常讲到的哲语：钱米不落虚空，酒饭不待闲人（指花出去的钱迟早会起作用，来家里做客的人终究会有帮助到自己的时候）；大人吃了情义在，小孩吃了天天来；门里不出，门里不入（指做生意先要投入，才会有产出）；蛇大孔大（指生意做得越大，要投入的本钱也就越大）；三三得九吃饱饭，二五一十饿断肠（指一日三餐，每餐三两，不会饿肚子；每天只吃两餐，即使每餐吃半斤，也会饿肚子。引申为过日子要细水长流）。

母亲训斥家人的常用语：你心疼他，他不晓得心疼你（或讲：只会娘肚子里有儿，哪会儿肚子里有娘；指孩子不懂事，不晓得心疼母亲，为母亲分担）；你和他一道股的（指与他是一路货色，没有两样）；你硬苕通气了（或讲：你哈背时了，指太蠢的意思）；走路要挺胸亮步的，莫躬腰杆；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东西哪里用哪里甩，后头又落（找）不到；东西莫放在当中当央，路都过不得；看你做事，就像刀子挤我在的（指家里人做事不如她意，惹得她心情差）。

母亲埋怨父亲的常用语：百无一种，什么都搞不来，只会死做，只会做直麻头（指做事不灵活，不爱动脑筋，不会转弯等）；莫要我嘴多，就莫做要我嘴多的事啰；自己打起转转做，到哪里去哈（下）硬是去不成；像磨子的，推一哈（下）嘛动一哈（下）（指父亲没有眼法，做家务活不主动）

母亲伤心寒心的常用语：自己纱都舍不得挂一根（指自己连一件便宜的新衣服都舍不得买。引申为把钱都花在孩子身上了，却得不到家人的理解和同情，自己感到非常伤心、寒心和委屈）。

母亲的遗憾：没有上过几天学，没有文化，仅仅会写自己的姓名，其它的字一概不认识。每每看见别人提笔写字，她就羡慕得不得了。但她天资聪明，把乘法口诀背得滚瓜烂熟，做生意算账快得很。

也许是受原生家庭的影响，母亲是个极为传统的人，她对自己孩子管教很严，近乎苛刻。她没有文化，只坚持自己的认知逻辑，她认为，下象棋、玩扑克、打桌球，那是游手好闲之人做的事，她不允许自己的孩子们去做。

母亲身体很差，是个病秧子，稍受日晒雨淋就会生病，听医生讲这是她坐月子时不注意保养身体落下的病根。

母亲很有眼法，会看事，会来事，大是大，小是小（指尊重长辈、善待平辈、爱护晚辈），尊重他人也很受他人尊重，与妯娌乡邻相处和睦。

母亲很有眼光，也很强势，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她说了算，是名副其实的家庭一把手。但有一件大事，她终究没能敌过父亲的执拗和任性。父亲以前是国家干部，1955年1月-1960年2月，先后在保靖综合厂和芭茅寨（今保靖县碗米坡镇的前身）综合厂任会计。后因种种原因，父亲突然辞职不干了，毅然决然地回老家做阳春（当农民）来了。母亲不知劝导过父亲多少回，要他回芭茅寨工作，但最终还是没能扳回父亲的“决心”。这是母亲的遗憾，更是父亲自己后来才认识到的一生伤痛和宿命。

母亲在家庭中起主导作用，一切铺排划算（指计划安排）都是她的事，父亲只管按照母亲的吩咐去做。母亲是家庭的舵手，家庭未来的发展方向一直都是她在掌控。记得上世纪70年代时，父亲被抽去修迁普公路（迁陵到普戎的公路）。当时没有现代化的机械设备，逢山开路、遇水架桥都是纯人工完成的。那年时值深秋，母亲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坐立不安，胸闷气短，感觉像是自己大限将至。她托人捎口信，要正在修路的父亲回家“见自己最后一面”。父亲急急忙忙赶回家，呆在家里服侍母亲。就在父亲回家后的第三天，他所在的工地出事了，5名工友在修路放炮时被当场炸死。每每回想到这事，父亲仍心有余悸，是母亲的病救了父亲的命。

母亲是个生意精，做豆腐卖，豆渣喂猪，猪长大了一卖又是一坨钱，算是零存整取吧；她热天卖甜酒、凉拌米豆腐、蔬菜瓜果；冬天卖霉豆腐、大白菜、棉布鞋；一年四季卖菜秧子……她把农村轻体力劳动的生意都做了过遍。上世纪7、80年代的农村，大家的生活很拮据，都困难，但我们几姊妹，因为有一个能干的母亲，受冻挨饿的日子不多。此生能修得这样的母亲，是我们几姊妹的福报。

做豆腐卖、喂肥猪卖是家庭的主业，父母亲做这个营生长达20多年，一直持续到我参加工作，结婚生子。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说来也怪，父母盘我们读书时，喂猪十分跟手（指猪养一个成一个，很顺当），钱来得快。养猪只只象，二百五往上（有点夸张，指猪肥大如象，都在250斤以上）；子女长大成人后，养猪只只象老鼠，喂一个死一个，喂一对死一双......

2010年，母亲已是75岁高龄。我的孩子在念小学四年级，正值我在县委办跟班学习，要学习的东西多，工作忙；妻子又忙于生意，无暇照顾孩子。母亲为了分担我们的家务，自孩子出生以来就一直与我们住一起，帮忙照顾孩子，洗衣做饭。2011年，母亲身体越来越差了，实在干不动了，她才离开县城，回到乡下。

母亲回到乡下后，我为了多尽孝，每逢周末，只要时间允许，我都会回乡看望父母。观察母亲的言行举止，逐步发现母亲有阿尔兹海默综合症前兆，接下来，她的阿尔兹海默综合症越来越明显……

2014年11月，母亲因脑出血住院。坐在母亲病床前，我此生第一次认真端详母亲，看到她斑白而稀疏的银发，憔悴而苍老的容颜，布满血丝、无奈又无光的眼神，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情感，任由泪水打湿衣襟……我的母亲，这个生我养我的伟大母性，为了我，为了我的家庭，她流尽了自己的最后一滴血。

2017年12月10日，是母亲的忌日。这天早晨，父亲打来电话，说母亲三天未进食了，我急匆匆地赶到乡下，母亲看见我，面无表情，口无言语，她已病入膏肓了。下午，应该是母亲回光返照吧，她吞下了我喂她的最后一次饭，饭后不久，她躺下去就再没有呼吸和心跳了。母亲去世时，身体尚有余温，我真的不相信她老人家真的就离开我们了。有人曾对我说，自己父母去世后，他们就不再是自己的老人了，千万别抱着他们哭，否则会走三年的磨苦运。此时，我已把这句话忘到九霄云外，我抱着尚有体温的母亲，哭得撕心裂肺，泪水浸透了她的被褥……

我目睹了母亲入殓全过程。两天后，是与母亲遗体告别的最后时刻，我用手抚摸着母亲的脸颊，久久不肯离开。她神态安详，根本不象是已故两天的样子，她好象在告诉所有的亲人，自己走的很安心。

母亲去世后的三年里，除我两次因工伤住院外，我的生活和工作算是比较顺利的。我是唯物的，因公受伤，我不相信是应了那个人的话，走了磨苦运。我只相信一定是母亲地下有知，埋怨我没有在她老人家生前尽到孝心，所以通过这种方式责罚我。如果这样真能弥补我未尽之孝，我甘愿受罚。

如今，母亲离开我已经快7年了，但她的音容笑貌仍历历在目，清晰可见，可感可触。

母亲誓不服输的精神，是我享用不尽的宝贵财富；

母亲永不畏难的坚毅，是我奋进不止的源泉动力。

她虽然个头娇小，但羸弱的基因里却蕴藏着一个无比强大的内心。她虽离开我多年，但当我被生活所累，被现实所迫的时候，只要想起母亲，我的倦意、我的境遇就烟消云散了。

母亲，是我黑夜前进中的一轮明月，照我前行；

母亲，是我浩瀚大海里的一叶轻舟，护我远航；

母亲，是我悲戚沉沦时的一剂猛药，卫我康健。

感恩母亲，受恩母爱，惠恩母情。

我最最敬爱且伟大的母亲，今生做你的孩儿没做够，你若在天有灵，让我来世还做你的孩儿吧。

作者：彭光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