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露萍
花桥的群山是缄默的,它们万古如一地蹲踞在湘西的雾中,将无数稚嫩的目光困在层叠的岭外。我就是在这缄默里长大的孩子,曾经以为世界不过是山与山拼凑的一隅,读书也只是长辈交代的一桩例行公事——直到谢晋老师如一阵清劲的山风,推开了教室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他来了。那是一个皮肤黝黑、身材不高的男子,走起路来因幼时病痛而带着轻微的颠簸,可这颠簸却仿佛成了他独特韵律的一部分。最令人屏息的是他那双眼睛——大而深邃,像是能把人看穿似的,目光所及之处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杀伤力,既震慑人心,又莫名叫人安心。
别的先生教我们依样描摹笔画,他却以指为笔,蘸满粉灰,在黑板上为我们勾勒山外的辽远。他说,读书不是按部就班的阶梯,而是轰开城门的巨槌。城里的中学?那原是我们梦中都不敢企及的星辰,他却目光灼灼,声音铿锵:“你们当中,必有人能走进去。”
他的慷慨里带着天真的执拗。每月那点微薄的薪水,化作我们手中传阅的课外书、操场跳跃的皮球、晨读时沙沙作响的作文选——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世上竟有专为作文而写的书。他讲西周东周,列国纷争如在眼前排演;停电的黄昏,他一拍桌面,薛仁贵的那一箭便倏地射穿昏暗,也射穿我们蒙昧的童年。
他的课堂没有边际。五年级的孩子摸索等差数列的奥秘;六年级的我们伏案习写仿宋字,一笔一画,如雕如刻。我们不仅写字,也写春联,写稚气未脱的诗。课间十分钟被他裁成思维的体操;而那个神奇的暑假,他只用了七天,就将英语的音标、拼读、听力和语法如种子般埋进我们心田。往后十年我的英语坦途,都萌发于那七个日夜。
但他终究不止是传道授业。每一点品行的瑕疵,都逃不过他温和而坚定的规训。当有人在课堂上窃窃私语,他的目光会骤然定格,那眼神如清泉般澄澈却深不见底,让喧哗者顿时噤声。他要我们成的,首先是端正的人,然后才是读书的种子。
他不只是老师,更成了我们共同的长兄。小学毕业后,我如他所愿走出大山,他却始终没有离开。我升学的犹豫、青春的迷惘,都有他遥远的注视。直至我婚礼那日,宾客散尽,我送他上车。夜风微凉,他紧握我的手,语重如山:“成家了,就要有担当,不能再做小孩子。”车尾灯的红光曳成一道线,消失在街角,而那句话从此烙在我命里。
如今我成家已八九载,竟渐渐与他断了联系。有时自解是疲于生计,有时却暗忖是出于愧怍——他当年倾心浇灌的苗,并未长成参天大树,只成了一名寻常的小学教师,在尘世间碌碌奔走。我未能成为他口中“混得很好”的人,这或许是我沉默的根源。
直到自己站上讲台,望见底下那些清澈如水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当年他看向我们的目光:我此刻的平凡,不正是他当年所追求的‘端正的人’吗?他当年点燃的灯,并非要我去闪耀寰宇,而是希望我将这薪火,传给下一个需要走出缄默群山的孩子。原来他种下的并非野心,而是信念。
如今我也成了老师。深夜辗转难眠时,总会想起他在昏灯下备课的身影——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黝黑的皮肤映着暖光,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专注与热情,走路时那一点颠簸,却比谁都坚定地立在讲台前。粉笔灰落在我袖口的那一刻,白色粉尘在晨光中微微闪烁,我时常觉得,那就是十多年前落在他黑板上的那一粒,穿过漫长光阴,温柔地停驻在我的生命里。
黎明的光穿过窗棂,在黑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个袖口老是沾染着新鲜粉笔灰、走路微跛却目光如炬的身影,又一次穿越记忆的重重山峦,为我注入了前行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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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保靖县融媒体中心
作者:向露萍
编辑:吴学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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