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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歌如故

作者:九妹 编辑:易果 2012-02-09 08:4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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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清明时节,吉首大学田茂军教授带着学生来到了保靖。我见到田教授的时候,他说要去郑家堡看田茂忠。我有些惊讶,迭声说道:“田茂忠早已去世了啊!”田教授笑了笑,解释说是去看田茂忠的爱人。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一手提着一摞香纸,一手提着一袋水果。因为几个女学生另外有事需要陪同,我尽管心里极想仍旧未能随田教授去郑家堡。

  那天下午,我们一行人到河码头观看摹崖石刻“天开文运”。途中,田教授看到沿河大道的文化石栏上有田茂忠的简介,几步走上前,久久地抚摸着石板刻字,轻轻地怅然长叹,最后把相机递到一个学生手中,说:“给我和我家大哥合个影!”

  后来,我在沿河大道散步的时候,我在惦念田教授的时候,也有在平淡的日子敲打着平淡的文字的时候,那句话会蓦然地萦绕耳际。然后我就会想起那一天那一幕,末了往往咬牙切齿地愤恨。我愤恨自己怎么没有在田茂忠生前见他一面,恭敬地喊一声“田老师”,虔诚地执一回弟子礼呢?

  这种愤恨,早在两年前就产生了。2008年春的一天,我在报纸上看到黄青松的散文《最后的歌谣》,凭直觉我知道此文与刚去世不久的田茂忠有关,果不其然,文章开头便让我落下了眼泪:

  2008年1月17日,时光定格在南中国腹地深处的武陵山区,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正纷纷扬扬,殊料未及的大雪尚未导致冰灾,京珠高速仍在畅通无阻,全国所有的目光还未于此形成聚焦。武陵山区中的一位老人悄然辞世,土家歌王田茂忠在边走边唱行至人生第84个年头的这个冬天,以他一生的朴素告别了他热爱一生的土家山歌。没有所谓“著名”歌星辞世时受媒体的关注,也没有“著名”笑星陨落时网络的狂热炒作,田茂忠只是悄然掩上了他饱经沧桑的歌喉,把“一肚子的土家山歌”带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没有听过田茂忠唱山歌,却听过深深怀念田茂忠的黄青松唱山歌。黄青松,是湘西作家群中的帅哥才子。黄王无二姓,我一直叫他大哥。我们是在一次笔会上认识的。从省城赶回来参加笔会的他,在每次聚会活动上,都会即席而歌。他的山歌,且歌亦诗,又加了少许复杂精致的声乐手段和技巧,时而百转千回,时而高入云端,却又有着山歌素朴悠远的底子,和亘古相传的悲壮、忧伤与苍凉,令人魂牵梦绕。不仅来自都市的美女编辑纷纷为之倾倒,连我这个从小在山歌海洋里泡大的人,听了之后也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后来,我问老一辈文化人,他们都说不晓得,个个奇怪黄青松那小子行走四方,肚子里怎么还装了那么多的民俗东西。几年前,我调至现单位工作,许多人都说环境不适合我,黄大哥却对我说好,因为我有机会读到关于地方文化的书籍。那番话,落入了我的心里。每每清闲时,我便翻箱倒柜搜罗一本本泛黄的旧书。1989年版的《田茂忠山歌选》便是其中的一本,该书被人们称为山歌文化的艺术之花,曾获中国民间文化节第三届作品三等奖。捧读山歌选,对田茂忠、对山歌,我有了一个较全面较深刻的认知——

  田茂忠1923年出生于保靖县马王乡一彭姓贫苦农家,半岁就沦乞为生,不久被卖到本乡田姓人家,“一斗包谷半串钱,彭家小哥改姓田”。田家姐姐隆香是方圆九寨的歌娘,也是田茂忠学习山歌的入门师。田茂忠随姐出入远近大村小寨的各种歌会,耳濡目染,深深爱上了土家山歌,胸中的歌儿也逐渐丰富,终成土家山歌王,一生编唱山歌13万多首,在《人民日报》、《诗刊》等各级报刊上发表1000多首。1979年9月,田茂忠出席了全国少数民族民间歌手、诗人座谈会。同年10月,他又出席了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1988年4月,他出席了全国民族团结进步先进单位、先进人物表彰大会。他先后当选为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第三届理事、中国歌谣协会理事、湖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湖南省文联委员。

  2005年,国家公布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田茂忠名列其中;2007年,文化部公布首批“中国民间文化杰出传承人”,田茂忠榜上有名。

  田茂忠唱山歌,湘西人就用一首山歌对他进行了评价:“酉水河,茂忠歌,白云山下两条河,两条河水流不断,喝到嘴里都解渴。”酉水河是湘西的母亲河,用她来比作田茂忠,让我感叹之后仍是感叹无垠。

  我亦是酉水子女,家乡地处酉水河畔。沈从文在散文里曾这样描述酉水河两岸的村村寨寨:

  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來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黃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却永远那么妥贴!且与四周环境极其调和,使人得到的印象非常愉快。

  熟悉酉水河的人,还清楚酉水河畔的村村寨寨多是隔河两两相对。往往是左岸有一村,右岸必有一寨,一条平底方头渡船连接着两个村寨。两寨人相互认识,红白事也相互来往。到了夏季,两寨人都会到河里洗澡,若河水清瘦,是能隔河辨清谁是谁的。白天,河两岸的小孩子洗澡时常常会无端端地对骂,赤裸裸里却不失童真的可爱。夜晚,河两岸的大人们洗澡时常常会情不自禁地对歌,黑溶溶里总是弥漫着成人的暧昧,却很纯美。

  儿时的记忆里,村里的赵妹是一位性格泼辣的妇女,男人脚带残疾不得力,她拼死拼活地拉扯着五个孩子,日子过得很艰难。每次到河里洗澡时,她都背着很多脏衣服来,当她洗完衣服时天色已黑,河里的人变得影影绰绰了,于是,她忘乎所以放肆的在河里游来游去,搅得河面在夜色里泛着一波又一波的淡银色涟漪。每每这时,她是一定会放开喉咙唱起山歌,她刚唱了一两句,河对岸的某处黑暗里就会有人接声。于是,一场对歌就这样开始了:

  (男)杨花开罢桐花开∕一曲山歌飞下来∕愿作桐花同结子∕杨花飞去不飞回∕∕

  (女)映山红放女儿忙∕岭上挑葱为逐香∕歌唱相恋吹木叶∕娇音吹断路人肠∕∕

  ……

  许多年过去了,小河上空缭绕的歌声,偶尔会在某天飘响耳际,电光石火。

  去年,文学前辈彭图湘对我说想写一篇《唱歌人》。我不懂其意。老人家马上随口唱了起来:“悖时阎王瞎眼睛,专取我们唱歌人;去年取了田茂忠,今年又取彭先生。”山歌调子,冗长颤音,透着一种与生俱来、刻骨铭心的忧伤。唱完,前辈的情绪仍停滞在山歌里,他激动地对我说:“这是唱山歌的彭先生去世了,另外一位唱山歌的在他灵堂上唱得。你听听,他们自称唱歌人,他们自称唱歌人哪!”

  至今,我虽然还一直没有读到那篇《唱歌人》,但是偶尔想起,脑子里就会闪过丹纳的一段话:“艺术家不是孤立的人。我们隔了几世纪只听到艺术家的声音,但在传到我们耳边来的响亮的声音之下,还能辨别出群众的复杂而无穷无尽的歌声,象一大片低沉的嗡嗡声一样,在艺术家四周齐声合唱。”

  一样的,田茂忠去世了,白云山下,山歌如故。

作者:九妹

编辑: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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