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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火坑

来源:保靖县融媒体中心 作者:向治学 编辑:吴学敏 2025-09-22 14:4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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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水悠悠,日夜不停地流淌,像一条银色的丝带缠绕在首八峒补足坡脚下。补足坡上那栋土家吊脚楼,历经风雨沧桑,依然稳稳地立在那里,如同一位沉默的老者,守护着家族的记忆。吊脚楼里最令我魂牵梦萦的,莫过于房屋正中那个四四方方的火坑——它不仅是取暖炊煮的所在,更是整个家人生活的中心,是亲情与乡愁的熔炉。

火坑是用坚硬的青灰色石板砌成的,四边规整,棱角分明。经年累月的烟火将石板边缘熏得乌黑发亮,摸上去光滑如釉,透着岁月的包浆。坑底积着一层厚厚的柴火灰,轻轻一吹就会扬起细密的灰雾,在阳光下形成一道朦胧的幕布。正中央是烧柴的地方,用铸铁烧制成的三角架围成一个小圈,柴火就在那里噼啪作响地燃烧。上方悬着一个铁制的圆圈,黑黢黢的,架子上可以放铁锅、水壶,是烹饪的神器。三角架随着灰底的高度可以调节,炒菜时放低些,煮汤时抬高些,可以随便根据火苗需要来控制。火坑上方约两米处,横着几根粗壮的房梁,上面挂着几串熏得金黄的腊肉,油脂偶尔滴落,在火中激起一阵“滋滋”的响声和扑鼻的香气。

火坑的四个角落各有一个小凹槽,那是放茶壶、煨罐的地方。茶壶永远温热,罐子里或许煨着土豆,或许炖着野菜,随时可以取用。火坑边缘的石板上常常摆着几个小木凳,不高不矮,正好让人围坐时膝盖与火坑齐平,既不会烤得太近,也不会离得太远。这些木凳被磨得油光水滑,有的还留着不知哪代孩子用刀子刻下的歪歪扭扭的痕迹。

火坑靠墙的一侧,有一个小小的壁龛,里面供着灶王爷的神像。神像前总有一碗清水,几粒米饭,是母亲每日清晨必做的功课。壁龛两侧贴着褪色的红纸对联,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母亲说那上面写的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火坑与灶王爷之间,似乎有着某种神秘的契约关系,让这个方寸之地既充满人间烟火,又带着几分神性。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过吊脚楼的雕花木窗斜斜地照在火坑边缘时,母亲已经在那里忙碌了。她用火钳拨开昨晚封住的炭火,添上几把干松针,再架上劈好的青冈木,轻轻一吹,火苗便呼”地窜起来,照亮她慈祥的面容。三角架上的钉罐里倒入一瓢从山里打来的山泉水,水开时下入自家磨的玉米粗粉,搅动几下便成了一锅金黄喷的苞谷饭。这时,火坑上方悬挂的腊肉切下几片,在锅里煎出油来,“滋滋”声伴随着浓郁的肉香弥漫整个屋子,是我们起床的最好闹钟。

白天的火坑是安静的。父亲和姐姐哥哥上山干活去了,火坑里只留着一些炭火,上面煨着一罐水,保持温度。母亲坐在火坑边的小凳上,膝上放着针线筐,里面满是碎布、线团和半成品的布鞋。她的手指灵巧地穿梭,时不时将针在头发上蹭一下,又继续埋头工作。火坑边的光线总是那么柔和,即使外面阳光刺眼,这里也是一片温暖的昏黄。偶尔有邻居大婶来串门,两人就坐在火坑边,一边做活计一边拉家常,声音低低的,像是怕惊扰了火坑的宁静。

当夕阳西沉,酉水河面泛起金色的波光时,火坑边便开始热闹起来。干完农活的父亲和姐姐哥哥回来了,带回来山野的气息和新鲜的食材。火坑里的火重新烧旺起来,三角架上的铁锅冒着热气,各种食材在里面翻滚交融。父亲会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赶集时买的香料,小心地撒一些在锅里,顿时满屋异香。我和弟弟围在火坑边,眼巴巴地望着锅里,时不时被母亲笑着赶开:“小心火星溅到衣服”!

晚饭后是一天中最温馨的时光。火坑里的火调得不大不小,刚好照亮每个人的脸,又不至于烤得难受。爷爷坐在他的专属位置——火坑靠碗柜的那一边,背后垫着母亲用旧衣服做的靠枕。他慢条斯理地取出烟袋,装上自家种的烟叶,就着火坑里的炭火点燃,深深吸一口,然后开始讲述那些讲了无数遍却永远听不腻的故事。有酉水河神的传说,有首八峒八部大王和梯码土司的往事,有他年轻时听梯码赶尸的经历...故事讲到紧张处,他会突然停下,看着我们惊恐又期情,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才继续讲述灵角山剿匪引路的事。火光在他皱纹纵横的脸上跳动,将那些皱纹映成了沟壑纵横的山川,而他的眼睛却亮如星辰,仿佛里面藏着整个宇宙的秘密。

每到腊月二十八,是我们家过年的日子。这个传统源自祖上土家人为东南沿海抗倭而提前过年,如今已成为我们土家族独特的过年和记忆节点。这一天,火坑比平时更加忙碌而神圣。

父亲天不亮就起床,将火坑里的火烧得旺旺的,然后在上面架起一口平时舍不得用的大铁锅。母亲早已准备好的各种食材一一登场:自家养的黑猪肉、土鸡、山羊肉、酉水里打来的鲜鱼、后山采的香菇、菜园里种的新鲜蔬菜,父亲像一位指挥家,有条不紊地将这些食材变成一锅锅美味。火坑里的火候是关键,太旺则容易烧焦,太弱则不入味,父亲全凭经验掌握,时不时添一根柴或拨一下炭。火坑上方悬挂的腊肉也被取下几块最好的,切成薄片,在锅中煎至透明,油脂渗出,成为烹制其他菜肴的精华。

当夜幕降临,全家人围坐在火坑边,开始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餐。火坑里的火映照着每个人的笑脸,铁锅里的菜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父亲会破例拿出珍藏的米酒,给每人倒上一小杯,连我们孩子也能尝一口。敬天敬地敬祖先和燃放鞭炮后,年夜饭正式开始。火坑边的年夜饭没有华丽的餐具,没有繁复的礼仪,有的只是热气腾腾的食物和发自内心的欢笑。饭后,父亲会在火坑里添一根粗大的“年火柴”,这根柴要一直烧到天亮,象征来年红红火火。

除夕夜的火坑则更加神秘。按土家习俗,要在火坑里烧“旺火”,火势越大,来年运势越好。父亲会精心挑选几块纹理别的木柴,据说能引来好运。当午夜临近,火坑里的火烧得通红,全家人手拉手围着火坑转圈,父亲领头唱着古老的祈福歌谣。零点一到,要“抢年”——谁先从火坑里引燃一根小柴带进自己的房间,谁就能抢到最好的运气。我们几个孩子总是争先恐后,火钳在火坑里碰撞出清脆的响声,笑声和欢呼声在吊脚楼里回荡。堰坝坪里燃放鞭炮告知寨邻人我们家第一个抢到新年……

火坑见证了太多生活的片段,像一位沉默的智者,包容着所有的喜怒哀乐。

记得母亲在火坑边做针线活的样子。她总说火坑边的光线最适合做细活,既不伤眼,又能让手保持温暖灵活。纳鞋底时,她会先将布条在火坑边烤热,这样更容易穿透;绣花时,她会不时将针在火灰里擦一下,说是能去锈,让针走得更顺滑。火坑边的母亲是最美的,火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将她低头专注的侧影投射在墙上像一幅动人的剪影画。有时针掉在火坑边的灰里,我们几个孩子会争相帮她寻找,小手在温热的灰烬中翻找,找到时的欢呼声仿佛发现了宝藏。

火坑也是我们学习的场所。冬天的夜晚,一盏油灯放在火坑边的石板上,我们几个寨里的孩子围坐在一起写作业或看书。灯光虽暗,但火坑的温暖让我们能够专注。大家会共同讨论难题,大姐姐会读故事给我们听,火坑里的火光与油灯的光交织,在书本上投下跳动的影子。有时看得入迷,直到母亲提醒才发现裤腿已经被火星烧出了小洞,免不了一顿轻轻的责备,但第二天火坑边依然是我们最爱学习的地方。

客人来访时,火坑便成了待客的中心。父亲会拿出最好的灵角山茶叶,就着火坑上煮开的水泡茶。茶香混合着柴火的气息,在屋子里萦绕。大家围着火坑而坐,茶杯在手中传递,话题从庄稼收成到山野趣闻,无所不包。火坑边的谈话总是那么真诚自然,没有客套与虚饰,只有心与心的交流。有时客人留宿,火坑边铺上厚厚的稻草和被子,就成了最温暖的床铺。客人常说,火坑边睡一晚,连梦都是暖的。

火坑还是母亲施展厨艺的舞台。除了日常的饭菜,最让我们期待的是母亲做的各种小吃。炸油粑粑时,火坑里的火要调得不旺不弱,油温恰到好处。母亲将调好的米浆倒入特制的铁勺,放入油中,只听“滋啦”一声,米浆迅速膨胀,变成金黄的圆饼,边缘微微翘起,像个小太阳。炸糖撒则是将糯米团擀成薄片,做成的圆形,下锅炸至酥脆,捞出后趁热捧吃,香甜可口。这些小吃一出锅,我们几个孩子就围上去,顾不得烫手,抢着往嘴里塞,母亲则在一旁笑着提醒:“慢点,别噎着”!火坑边的小吃,胜过世上所有的美味。

火坑给予我们的,远不止温暖和食物。

它教会我们耐心。生火时,不能急于求成,要先从松针、细枝开始,等火势稳定了再添大柴;封火时,要细心地将炭火聚拢,盖上适量的灰,既不让火熄灭,又不让它烧得太旺。这些看似简单的动作,蕴含着生活的智慧——循序渐进,把握分寸。

它让我们懂得分享。火坑边的座位没有主次之分,太公、爷爷、父亲、母亲、客人、孩子,大家围坐成一圈,共享温暖。食物从锅里盛出,第一碗总是给长辈或客人;茶水煮好,先敬天地,再分给众人。火坑边的分享不是礼节,而是发自内心的自然行为。

它培养我们的想象力。火坑里燃烧的火焰形状千变万化,有时像奔腾的马,有时像展翅的鸟,有时像起伏的山峦。我们几个孩子常常盯着火焰发呆,各自讲述看到的景象,争论不休。爷爷说这是火神在给我们讲故事,比他用语言讲的更加精彩。

它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火坑边的故事代代相传,从爷爷的爷爷那里听来,又讲给孙子孙女。火坑里燃烧的不仅是木柴,还有祖先的智慧和记忆。我们围坐火坑时,仿佛与所有曾经在这里坐过的亲人同在,时空在火光中交融。

如今,吊脚楼还在,火坑依旧,但爷爷父亲已经作古,母亲也年迈,我们姐兄弟姐各奔东西。每次回到老家特别是姐姐家的火坑旁,我总要在火坑边坐很久,看火焰跳动,听柴火噼啪,仿佛能从中听到往日的欢声笑语,看到逝去亲人的面容。火坑里的火,温暖了童年,照亮了记忆,也将永远在我的心中燃烧。

酉水长流,火坑不灭。这方石围的天地,盛放着最朴实的温暖,最深厚的亲情,最浓郁的乡愁。无论走得多远,老家的火坑永远是我精神的归宿,灵魂的港湾。

作者:向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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